月娥乖顺地坐在马背上,战马几次快速颠跑使她差点摔下马来。
面前之人不发一言,如雕塑般一动也不动。
为防自己掉下马去,月娥还是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衣袍。
她的心忐忑不安,面前之人周身散发出威严的寒霜之气。从抱她上马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头同她说过一句话。
仿佛身后之人在颠跑的马背上有没有支撑力,受伤后能不能坐得稳,会不会摔下马去与他毫无关系。
月娥坐在颠颠儿的马背上,心里更多的还是牵挂着表哥和书染。
两人身受重伤,只剩下一口气,这么远的路,马车里又颠簸流转,不知他们会不会活着回到家中。
脖子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又一阵钻心的痛,血没有再滴下来,在渐渐凝结成一道血痂。
她蹙着眉,失血过多的脸上呈灰败之色,眼前呈现一圈又一圈的黑影。
屈缩在马背上的身形如一片枯枝败叶,随时会被吹落于地,碾为尘。
马儿驶进了宅院,院中众人见到王爷和他身后的女人衣袍上全都血迹斑斑,神色萎靡,吓得腿脚发软,跪伏在地。
守在院中的芙娆见到一身是血的王爷吓了一大跳,心突突地跳。她的眼圈通红,急忙向王爷奔去。
七爷翻身下了马,芙娆流着泪上前,伸出雪白的皓腕扶住了他。
“王爷,这是作何,哪个贼子伤了您,伤得要紧么?”她急得哽声问。
七爷铁青着脸看了一眼马背上摇摇欲坠的月娥,沉声道:“将她带下去。”
院中婢女见王爷对马背上的娘子神情威严,一改往日温情,全都转头虎视眈眈地盯着她。
两名辽人婆子鄙夷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月娥。
撸袖上前,一把扯下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她。
“王爷,将她带至何处?”婆子问。
七爷一只手按着流血的胸口,嘴角微颤,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默了默,冷声道:“带她回住处。”
他的后背虚汗直流,将快要散架的身体靠在芙娆身上,慢慢往前走去。
两个婆子一左一右架着月娥飞快地往小院走去。进了屋,将她往地上一丢,像扔一件垃圾物一样。
两个婆子滴里瓜拉说了几句话,忿忿地关上门转身离开。
月娥从地上慢慢爬起来,扶着墙摇摇晃晃地走进里屋,一头栽倒在床上。
与表哥没命地跑了一天,弄得表哥和书染身负重伤,命在旦夕。自己也鲜血淋漓,末了还是回到原处。
她疲惫至极,脖子上失血过多,身体虚弱不堪,躺在床上昏睡过去。
七爷回到寝屋,任由芙娆将自己身上的衣物全部除下,重新换上一套干净的亵衣亵裤。
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喘着粗气。自己睡里梦里时时念着的那人,她心里一点也没有自己,只有她的表哥。
他觉得自己的心更痛了,皱紧了眉头。
芙娆跪在床边啜泣道:“王爷喝口热汤。”
王爷没有睁眼,没有理她。
芙娆转头对内侍急声道:“都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去看医者到了没有。”
“是。”两名内侍慌忙往外跑。
芙娆将汤碗递给另一位内侍,沉声道:“王爷不喝这乌鸡汤,快端去外间,重新换一碗清淡的参汤来。”
“是。”内侍小心翼翼地接过碗,躬着身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芙娆,她痴痴地看着王爷惨白的脸。摸出锦帕起身去水盆边沾湿了水,回到床边颤着手在那张俊美的脸上轻柔擦试。
手慢慢地沿莹白的脖子擦下来,停在胸间。
王爷的胸口处还在渗血,将新换的亵衣浸红了一片。胸膛周围还有一团青紫,看得芙娆惊心胆寒,心疼得直掉眼泪。
她伏在胸口处用锦帕小心地揩去乌血,忍不住轻声哭泣。
她的唇轻轻吻在青紫的胸口上,颤声道:“王爷,痛不痛?”
王爷毫无反应,似已睡着。
门口处珠帘轻动,匆匆进来内侍和满头大汗的医者。
年过半百的医者走到床边,铺上手枕,给王爷搭脉。
把过脉后,他的手有些轻颤,脸色越发凝重。
“百里郎中,王爷伤情可重?”
芙娆站在一边眼巴巴地望着郎中,焦急地问。
“王爷心脉受损,又被利器刺伤,极为严重。”
“不知是哪个狗贼子将王爷伤成这样。”
芙娆眼露凌厉的凶光,咬牙切齿。
“这狗贼下手太狠,王爷伤得极重。”百里郎中沉声道。
“这可如何是好?”芙娆带着哭腔问。
“王爷需得静卧,好生调理,缓过气来。过些日子回国都去寻得贵重药材,看能否治愈。”
芙娆双目赤红,拭泪急道:“还不快去给王爷开方子配药。”
“在下这就去给王爷配汤药。”
百里郎中惶然退出,急忙去医房熬药。
月娥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耳边听到冬梅在哭泣呼喊:“娘子,救我…”
她猛地睁开眼,跳下了地。
一望无垠的荒滩上,四周笼罩着昏黑的雾霾。
浑身是血的冬梅伸开双臂,向她惊慌失措地跑来。
看到了许久不见的冬梅,月娥悲喜交加。急忙迎上去,伸出手抓住了她。
“冬梅,你去了哪里?我好想你。”月娥边说边抽泣。
冬梅身上有大大小小触目惊心的刀剑伤口,头上还有一个窟窿,正不停地往外冒黑血,看得她的胸口痛作一团。
“娘子,快跑,他们追上来了。”冬梅惊恐道。
她的身后,几个牛头马面人,手提狼牙棒,正乌嗞乌嗞,张牙舞爪地正向她追来。
月娥看到这些奇形怪状的人,吓得心惊胆战,不知所措。
冬梅慌乱地拉着她一路狂奔。荒滩上的砾瓦乱石格得脚底生生的刺痛,脚上打起了血泡,她们也不敢停下脚步。
阵阵阴风吹过,牛头马面人还是追上了她们。
月娥将冬梅护在身后,弯下腰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喘着粗气,抬头问牛头马面人:“你们为何要追赶她?”
一名浑身冐着黑气的牛头马面人闻言,一声枭枭怪笑:“吾等缉捕她归案,尔休管闲事。”
“为何要缉她?她犯了何事?”月娥不解的问。
她不相信,这么忠诚的冬梅怎么会犯事。
她一心想要护住冬梅,脸上也没有了惧色。面对怪物,亳不退让。
牛头马面人双手抱拳于顶,阴气森森道:“缉她归了案,自有堂上阎君审查定夺。”
月娥沉了脸,“她是我的婢女,你们缉拿她,可曾问过我!”
“枭枭枭…”
好似她的话很好笑一样,牛头马面人一阵阴恻恻的怪笑。
笑声在空旷的雾霾中回响,使月娥的头皮发麻,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身后的冬梅提剑窜出,怒吼一声,向几名牛头马面人一阵疯狂乱砍。
几名牛头马面人被她突然发起的攻击愣了一下神。
“娘子,我们快跑。”
冬梅拉着月娥又是一阵亡命狂奔。
身后的牛头马面人被她们甩得越来越远,直到不见踪影。
两人在荒滩上弯着腰大口喘气,还未来得及说上一句话。抬眼见,几个牛头马面人正在她们前方跑来。
两人又转向急奔,跑得气都快喘不上来时。抬头见,牛头马面人还在前方向她们跑来。
冬梅紧紧抓住她的手又准备再跑,月娥喘得气不成声道:“冬梅,不跑了,跑不过去的。
“娘子,跑…”冬梅急红了眼,跺脚叫道。
一名牛头马面人提起狼牙棒,另一名手提青月弯刀向她们砍来。
冬梅一手握剑,一手拉着月娥迎战。
“啪啪啪”-阵乱砍,冬梅的一只手臂被砍断在地。
她呜呜地哭着,只剩独臂的手,还在继续挥剑,与牛头马面人交战。
月娥吓得粟粟发抖,哭喊:“冬梅…”
地上的断臂似长了眼睛,跳起来一把死死抓住了她。
被断臂抓住的手臂传来巨痛,月娥低头看,那里已鲜血淋漓了。
她这才恍觉冬梅已不在人世,自己入的可能是她的梦境。
因时常在心中悲痛忆念她,此时与冬梅的心念感通了。
月娥突然想起经书中所写,一入鬼道,千年万岁永难得出。鬼道之苦,苦不堪言。
独臂冬梅浑身冒着黑血,吡牙裂齿,面目狰狞地提着剑与牛头马面人作强弩之末的最后一搏。
月娥拚尽全力,不顾手臂处死死抓住自己的那只断臂,一跃而起,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冬梅。
她觉得自己此时还剩一口气,意识才算清明。对冬梅悲声道:“冬梅,这些是假相,是梦境,不是真的。赶快跟着我念咒语,得超度…”
牛头马面人的狼牙棒和青月弯刀全都砍在了月娥身上。
她清正的声音已念出了:“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浑身冒着黑气,面目狰狞的冬梅,看到娘子奋不顾身地为她挡住了狼牙棒和青月弯刀,惨白的脸上流下了两行血泪。
她的戾气消退,跟着娘子念起来:“南无阿弥多婆夜…”
随着咒语声响起,眼前所有的境相烟消云散,月娥悠悠醒来。
她按住自己“咚咚”狂跳的心,大喊一声冬梅。
四周一片漆黑,寂静无声,她浑身疼痛难忍。
她的手摸索了一下,自己是躺在床上。
也不知睡了多久,窗外传来几声“啾啾啾”的夜莺鸣叫,再无其他声响。
月娥试着在床上翻了个身,身体里的巨痛使她卷缩成一团,汗透衣衫。
终于捱过了漫漫黑夜,窗户外透进来了晨曦曙光。
一缕银白色的光线轻轻铺洒在屋子里,照亮了四周。使她重新感觉到了活着的人间岁月。
不知自己多久没吃饭了,肚子里传来咕咕的叫声,她饿得口中不停冒出胃里酸水。
她挣扎着爬起床,扶着墙慢慢走到外间桌子边。
桌上放着一碗黑不蹓秋的面食,一名辽人婆子正在斜眼瞧她。
她见月娥路过自己身边,呸了一口,说了一句鬼不拉几的辽话。
月娥也不搭理她,扶着桌子,慢慢坐下来。
端起碗吃了一口黑不拉几的面食,入口是又酸又臭的味道。
为了活命,她强咽下一口。再咽第二口时,恶心作呕得吐了起来。将吃下胃里去的第一口连同黄胆水都吐了出来。
她喘息了许久,方才站起身来,虚弱地扶着墙走回木榻上坐下。
身后传来辽人婆子恶狠狠的咒骂声。
月娥坐在木榻上呆呆望着窗外,美丽的大眼睛里噙着眼泪。
心里念着,不知重伤的表哥他们到了何处,可否快安生回家了。
西风残照,窗外下起了罕见的蒙蒙细雨。
嘀嗒嘀嗒的雨点从空中跌落到屋檐上,又嘀嗒滚落进土里,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她病态恹恹地缩在木榻上,昏昏沉沉听着雨滴声,渐渐昏厥。
“娘子…”
有人在拉她的手。
月娥疲惫地睁开眼晴,看到扎哈面呈焦虑,在轻声唤她。
她勉强展开一丝笑颜,青白的嘴唇翕动着,轻轻叫了一声“扎哈…”
扎哈见她醒来,抬眼四顾,从怀里摸出一块肉饼,放在她手上。
她又慌张地往外看了一眼,悄悄退出门外。
月娥紧紧捏着手里的肉饼,这可能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她张开干裂的嘴唇,一点一点,小口小口地嚼咬着咽下去。
吃了很久,吃完了一块肉饼。她疲惫得靠着木榻,沉沉睡去。
…
“水中月茶楼”,赵道明站在陈设雅致温馨的梅香阁茶室里,一双俊目四处打量。
他走到墙边打开原木雕花储茶柜,满柜子都是整整齐齐摆放好的古树香茗。每一袋还贴上了小书笺,注明了是何种茶。
屋里飘扬着淡淡茶香和花香,这香气让他既感熟悉又觉得陌生。他从不知道月娥同他一样也喜品茶。
他凛冽的心里生起了一腔柔情,仿佛看到月娥就坐在茶桌边,白嫩的小手正端起茶杯浅酌慢品。
恍惚中,觉得月儿就在自己身后。
他猛地一转身,看到玻璃窗外江天一色。
江面载着无数的渔帆江船,在碧波荡漾上悠悠徐徐上下浮动。一望无际,相去千里。
“月儿,你在哪里…”
赵道明再也忍不住了,眼中热泪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