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闷响,黄发精壮青年倒地昏迷。
他是一名特种作战队执法官,来自辛石城执法局第一分局。
今天,他和三十几名同事来到总局,参加联合战斗培训。经历了一天的训练,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有个好事的同事提议,让第一分局和总局各派几个人出来,打一场格斗友谊赛。
作为第一分局的新秀,黄毛被几个朋友嬉皮笑脸的推了出来。
他身高192公分,体重97公斤,恐怖的身体素质加上娴熟的格斗技巧,黄毛自认不会轻易被击败。
除非总局不要脸,派出什么久经沙场的老执法官,或者总教官程雨亲自上场。
但是一分钟后,他便明白自己错了。
一个叫姜泽的新人执法官,十几招便将他打得失去了战斗能力。
原本依靠体能和力量,黄毛完全可以碾压姜泽。但不知为什么,被对方的眼睛盯住时,黄毛只觉得心里发毛,手脚软麻,使不上力气。
这愣头青出手狠辣,专攻关节要害。加上那悚人目光的影响,黄毛一时大意,被他扭断了一条胳膊,接着伤势不断累积。
从外面看,黄毛身上没有挂彩或是淤青。但他的骨骼和内脏,已经遭到了重创。
就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黄毛还是没能想明白。
这个新人,为什么会拥有这样一双眼睛。
他在恨我么?
还是在恨别的什么东西......
刚刚轻松起来的氛围瞬间跌落冰窖,所有人都听到了方才那一声声骨裂,也明白姜泽到底做了什么。
老执法官陶午率先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死命抓住了姜泽正欲补刀的手。
程雨脸色阴沉,第一次对姜泽怒骂道。
“姜泽!这只是一次切磋,谁让你下重手的?!”
“从明天开始,你停职半个月!再有下次,你就给我滚到治安巡逻队去!!!”
接着,他面带歉意地转向第一分局的薛桢。
“薛官长,实在抱歉!这孩子父母双亡,我又实在太忙,对他疏于管教。贵局伤员的医药费和补偿我们总局会出,给你添麻烦了!”
要不是程雨的态度十分诚恳,薛桢都要以为他想给自己个下马威了。
手底下的人受了伤,自己这个执法官长却不能做什么。薛桢憋屈地客套了几句,又忌惮地看了一眼姜泽,率手下抬着黄毛匆匆离开了。
训练室内,特种作战队和游骑兵队,一百多名执法官面面相觑,接着纷纷将目光投向姜泽。
少年似乎已经恢复了理智,又好像仍然身处梦境,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
“陶午留下!其他人解散!”
听到命令,众执法官如释重负,赶忙逃离这尴尬的地方。
而被点到名的陶午,则一脸苦笑来到程雨面前。
等所有人都走了后,程雨苦恼地拍了拍陶午的肩膀。
“老陶,陪我出去走走吧。”
清凉的晚风,托举着黄昏前最后一丝青白的光亮,慢慢沉入地平线。
刚训练完不久,身上还余了些汗水的陶午,被这冷风一激,不禁打了个哆嗦。
程雨见状,将身上的黑色皮革外套脱下来递给陶午。
“不用,我虽然老了,怎么说也是一名执法官。”
陶午谢绝了他的好意,有些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执法徽。
“多大的人了,还逞英雄。”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程雨还是收回了外套。
翻了翻外套的兜,程雨摸出一盒香烟,抽出一根叼在嘴里,然后从裤兜掏出打火机点燃。
“来一根?”
“不了,上了年纪老是咳嗽,已经不抽了。”
陶午摆手拒绝,旋即拿出一个小塑料密封袋,里面有一小捆用皮筋绑好的香烟。
“要不试试这个?前两天第三分局的一个同事送给我的,说是什么品质上佳的手工卷烟。我戒了烟,所以送给你了。”
程雨点点头,把塑料袋揣好。
几口烟下去,心中的愁绪也缓解了不少。
“我对不起那孩子。”
程雨神色有些颓废。
“以前的他阳光开朗,勤奋刻苦,心中充满正义感。可是自从父母死了以后,他的性格就变得偏执狠辣。”
“我又实在太忙,只能把他托付给你来管教。”
陶午叹气一声,罕见的抱怨了一句。
“上次护卫任务回来后,他就像变了一个人。每一次训练切磋都下毒手,训练完也只是目光呆滞地自己坐着,看不出一点浮躁。”
“就仿佛,他真的已经变成了一个冷漠恶毒的人一样。”
“我倒是希望,他像其他年轻人一样,用自己强健的体魄和技能去争强斗狠,至少这样他还能维持心中的一腔热血。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明明有着一副为正义而生的躯壳,眼里却没有正义的光。”
两人看着天空,一次次降临的荧蓝色,与血红的警戒灯光水乳交融,化成了斑驳的紫色。
暗了便是绝望,亮了又生出希望。
谈话间,一支香烟漫不经心地燃尽了。
程雨吐掉烟头踩灭,本想再续一根,陶午却在冷风中轻轻咳嗽了几下,于是没有再拿出香烟。
“不过,我知道的。”
陶午突然停步,双手背在身后,身影在紫黑色的晚霞中略显落寞。
紫黑色的晚霞落在他的眼眸中,却是有光亮的。
“那个孩子,只是正在感到迷茫。”
“他的父亲,一定给他灌输了很多正义的思想和理念。父亲一死,他失去了引导,又正处于容易钻牛角尖的年纪。环境这么压抑,没有亲近的人,他只能用暴力来驱散孤独,用麻木来逃避茫然。”
“我只是一个土埋到眉毛的老头而已,纵使看得通透,却无力改变这一切。”
程雨转身面向陶午,发现在那张老迈的脸上,暮气正在被精神一点点占领。从明亮的双眼开始,活力感辐射到全身。
“程官长,等辛石城的风波过去,多陪陪那孩子吧。”
“我们都绷得太紧,没有时间思考,没有精力挣脱。形势就是这样,我也不会抱怨什么。”
“但是我相信,等他想明白了,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执法官。”
程雨没有说话,郑重地点了点头。
“这样就好......”
陶午呵呵一笑,用拳头捶了捶老腰。
“说起来,你也正在迷茫着什么吧?”
程雨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但没有否认。
“哦嗬嗬,我怎么说也是个64岁的老头。那孩子的年纪我经历过,你的年纪我也经历过。”
陶午眯着慈祥的笑脸,背着手继续向前,与程雨并肩走着。
“人们常说,一个人到了40岁的时候,就不会再对什么事情感到困惑。你今年42岁了吧?这个年纪还会陷入迷茫,说明你正在思考的,是对你非常重要的一件事。”
“绝大多数人啊,只能过平淡的一辈子。到了40岁,生活基本上稳定了下来。房租,水电,孩子上学,老人生病。一个家庭的琐碎事务,让人无心再去胡思乱想。”
“能让精疲力尽的中年人陷入迷茫的,想必也是他人生的关键岔路口。我看不出你的心思,但是你的信念之坚定,是我生平所见之最。”
此刻,陶午首次像一位长辈一样,用鼓励的语气说道。
“你会想明白的,程雨。”
整座城市的上空,夜幕稳稳地搭建好。紫色的光芒渲染了半片天空,朦胧之中又留了一点残白。
陶午看了看腕表,说道。
“我该走了,等会还有巡逻任务。”
“对了,姜泽的停职处分是从明天开始吧?那我等下捎上他,顺便和他聊聊。”
......
执法局里,在旁人厌恶又畏惧的目光下,姜泽穿戴好装备,出发巡逻。
那呆板木讷的样子,与其说是一具行尸走肉,倒不如说像一个坠入湍急河流即将溺死的人。
陶午说得没错,他正处在深深的自我怀疑之中。
执法官的职责是什么?这个问题他从未想过。
若是让程雨来回答,答案必然是除暴安良,维护正义。
可大半个月前,那次惨绝人寰的战斗,对他的心灵产生了极大的冲击。
人与人被划分为不同的阵营,彼此拼命厮杀。生命就像一颗颗玻璃珠,哪怕只是掉到地上,都会摔得粉身碎骨。
程雨对抗陆鸢时,他就躲在不远处观望。
只是看到那个女孩的身影,脖子上的伤疤就会传出丝丝刺痛感。
而陆鸢所说的话,同样刺痛着他的心灵。
只要足够强大,就能让正义变得可笑。
她也的确做到了,率领着由疯子组成的心灵学会,将星火学会和政府的人屠杀殆尽。
不管是试图建立理想国的星火学者,还是要用守护法律维持正义的执法官,他们的牺牲都成了无用功,他们的生命都化作无意义的虚无。
也是这一天,姜泽第一次杀人。
有星火学会的人,也有心灵学会的人。
把活生生的人杀掉,这是正义么?
一周前,程露的游戏揭秘直播,他同样看到了。
在此之前,他反复告诉自己,两人已经分道扬镳,再无复合的可能。
政府和星火学会争夺正义的定义权,他与程露则因此彻底站在了对立面。
可是他忘不掉这个陪伴了他如此之久的女孩,也赶不走那些魂牵梦萦的记忆。
他也曾想过,投靠星火学会,去庚雨城找程露。可是这无法解开他的茫然,因为星火的正义,他无法理解和认同,只能留在执法局继续做执法官。
就在前不久,他也曾目睹金融中心的安保军开枪杀死闹事的暴民。陶午拦住了想要出手的他,告诉他这是法律许可的。
星火不是正义的,我们就是正义的么?
迷茫的心灵,在杂念的撕扯下近乎崩溃。
当然,还有一个念头,被他深深地埋藏在心底。
......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姜泽走到了今晚的巡逻地点。
城南,三等公民活动的蓝色区域。
街道上已经几乎看不到行人了,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拐进一条小巷,姜泽迎面撞上了三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正在纠缠一位白领女青年。
旁边的小店坐着几个身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对一旁发生的事视若无睹,自顾自地吃着面条。
“喂!”
姜泽怒喝道,吓了几人一跳。
三个流浪汉转过头来,看清姜泽身上的执法官装束后,不仅没有畏惧,反而露出了厌恨和不屑的表情。
“什么啊?原来是执法官!”
“还是个毛头小子。”
“怎么不去保护那些二等公民大人物,跑来我们这穷地方管闲事了?”
听着三人阴阳怪气的嘲讽,姜泽火气上涌,一个箭步冲上去,举起拳头就打。
特种作战队的精锐执法官尚且不敌姜泽,何况是三个市井闲人。
很快,三人遍体鳞伤地倒在地上。
姜泽还不解气,抡起拳头继续击打着三人。
带着劲风的拳头如雨点般落下,三个流浪汉的气息愈发微弱,生命已如风中残烛。
“够了!”
旁边坐着的一个壮汉出言阻止,他的脸上有辛石帮的刺青。
“基金会的私军杀人你们不管,这三个人只是和人讨些零钱,你就要打死他们么?!”
然而,本就暴怒的姜泽听了这句话,狂躁的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
“闭嘴!!!”
他毫无预兆地拔出手枪,对着壮汉就是一枪。
壮汉的眉心被开了一个血洞,瞪着滚圆的眼睛瘫倒在桌子上。
“杀人了!!!”
“啊!!!”
壮汉身边的几名工人惊慌失措,那白领女青年更是吓得尖叫起来。
喧嚣杂乱的喊叫声,成了心灵崩解的催化剂。
一幕幕过往像飞蚊一样闪过,干扰着姜泽的神智。
脖颈上的伤疤开始剧烈的刺痛,仿佛时间又回到了那一天,他已经死在了陆鸢的刀下。
噪音,杂念,疼痛,在姜泽的脑海里拉着手转圈。
脑髓被一圈一圈地搅拌着,成了一坨烂泥。
由仇恨滋生出的暴戾本能,终于挣脱了锁链。
砰砰砰砰砰!!!
......
陶午骑着机车,快速赶往南城区。
就在刚才,他回到局里找姜泽,却被同事告知姜泽已经出发去巡逻了。
一抹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陶午连忙动身追赶。
等他到达小巷子的时候,正好看到姜泽开枪杀人。
乞讨的流浪汉,冷眼旁观的工人,尖叫的女白领,全部中枪身亡。
而姜泽,竟然在笑。
陶午从没有见过这孩子笑,但显然现在见到,并不是什么好事。
“放下武器!”
陶午纵身跳下机车,掏出枪对着姜泽。
“呵呵呵呵呵.....”
很难想象,这个像邪恶杀人狂一样的笑声,是姜泽发出来的。
“我想明白了。”
姜泽没有去看陶午,而是死死盯着地上的血迹,好似有什么至真哲理藏在其中一样。
“让二等和三等公民的后代,有机会考核实现阶级跃迁,不过是政府分化底层人的手段。只要有些力气,执法官这样的职位也并非遥不可及。”
“处于阶级的夹缝之中,不敢去反抗权势,只能通过镇压三等公民来彰显自己的高贵,殊不知自己也曾是三等公民。”
“说什么执法官是正义之师,呵呵......”
“哪有什么正义啊......”
姜泽举起手枪,没有对准陶午,而是向他展示着。
“他们给了我们这个,让我们去屠杀曾经的自己!”
红色的灯光照进巷子,陶午终于看清了姜泽的脸。
年轻帅气的面庞上,有着恬静祥和的笑容。一双清澈的眼眸中,只剩了沉甸甸的死寂,而光亮伴随着几滴泪,离开了他的眼眶。
那笑脸透着一丝释怀。
是解脱前的释怀。
在陶午惊惧交加的目光中,姜泽从腰间取出一颗高爆手雷握在胸前,拔掉了保险栓。
“不好!!!”
陶午下意识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姜泽,飞身一扑将手雷压在身下。
砰隆!!!
......
特种作战队制式高爆手雷,装填高能炸药及铝热剂填充物,依靠高温、震荡和冲击波造成毁伤,有效杀伤半径32米。
处于爆炸中心的陶午,被当场炸成了焦黑的碎块。
尽管有陶午的轻甲和肉身阻挡,冲击波还是轻松地跨过,震碎了姜泽的心脏。
少年仰面倒下,没了呼吸。
可十几秒后,少年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
程雨迈过警戒线,进入了巷子内。
清理现场的执法官齐齐停下手中的动作,将目光投向他。
径直来到已经炸烂的尸块前,程雨戴上手套,从中摸出了一块金属片。
那是一枚执法徽,他一个小时前才刚刚看到过。
凝视着上面的纹路,程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时陈风凑了过来,汇报道。
“现场残留的弹壳和弹体,全都是姜泽的。现在姜泽已经失踪,附近没有安装监控摄像,事发时也没有云枭经过上空。”
“我知道了。”程雨的语气中满是无力。
他将执法徽残片死死握在掌心,缓缓睁开了眼睛。
目光一一扫过每一位执法官的脸,程雨用沙哑的嗓音,艰难地宣布道。
“更改姜泽的身份状态为通缉。编号:凶杀缉令三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