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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之内,猎人王根据麋鹿之鬃的线索穿越了疱疹平原,他的炁是如此骇人,以至于地狱生物避之不及,原本凶险的疱疹平原在他面前变得一马平川。

半途中,猎人王遇见了鎏金司的随从,但他们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便打道回府了,原因很简单:他们认出了猎人王身上的制服。

一身防剿局的制服足以吓退大祭司的随从,真可谓人靠衣服马靠鞍。如果说,警察穿上寻常百姓的衣服成为便衣警察,那么防剿局调查员穿上警服就成为便衣调查员,足见防剿局在人间的地位。

虽然防剿局在人间势力庞大,其在无光地狱内的势力却微乎其微,这不是没有道理的:防剿局存在本身就是为了处理密教在人间制造的混乱,地狱不归他们管辖,这也是刘易斯等人选择从地狱偷渡到西京的原因。

出于这点,防剿局的特务在地狱好有一比:就好比鸟在水中、鱼在树上,即便有生擒祭祀之威能,想要出入地狱,他们还得依靠密教信徒的门和窗。

这也是无奈之举:防剿局管辖下的门屈指可数,窗就更不用提了,由于窗的不稳定性,开启窗的请示文件领导从来不给批,调查员们只能自己偷摸儿使用。

如上所述,当猎人王横跨疱疹平原时,连鎏金司都不敢找他的麻烦;可当猎人王望着朗德尔雪域连绵的白色丘陵时,他却禁不住头疼起来,自言自语道:

“我上哪去找件衣服?”

猎人王头疼的事有两件。

其一,他进入地狱时头脑发热,竟然忘记了换衣服,穿着防剿局配发的风衣就下来了,而且没有带备用的衣服。

其二,防剿局在朗德尔雪域内没有设置“门”,如果目标人物通过简明镇内部的地狱之门返回凡世,他也只能冒险通过同一扇门返回,否则多半会跟丢对方。

正头疼时,猎人王已经跨过镇外的白色菌绒地毯,来到了简明镇的检查站点。

“麋鹿鬃”灵药的指引到这里就结束了,他只能凭借经验继续前进,但目标十分明确:无论猎人王追寻的人是谁,他们不远万里来到此处,肯定进入了简明镇。

猎人王来到了小镇外围的鼠人聚居地,原本围着检查站的鼠人们被强者的炁所吸引,呼啦一下涌了上来,但当它们看清猎人王的着装时,又呼啦一声作鸟兽散。

虽然被猎人王的着装吓跑,鼠人们却没有声张,连一句“防剿局来了”都没有喊,乍看之下这似乎有悖常理,细想之下却相当合理。

鼠人们只是暂住在镇子外围,它们的聚落除了销赃和雇凶以外没有其它价值,估计没人会费工夫洗劫他们的聚落。

“喊是不可能喊的,防剿局的调查员胆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里肯定有他的道理,何苦得罪调查员呢?”

抱着这种想法,鼠人们四散逃去,受雇于人的家伙兴许会去通报它们的主子,余下的鼠人则拖家带口地躲了起来。

原本吵闹的小镇边界瞬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一名穿着丝绸袍子、笑容微妙的黄棕色鼠人逆向而行,凑到了猎人王的腿边,恭敬地鞠了一躬。

猎人王低下头,看着黄棕色鼠人脸上的笑容,冷漠地问:“他们都跑了,你为何不跑?”

“因为不怕。”

“为何不怕?”

棕黄色鼠人嬉笑着反问:“不怕就是不怕,嘿嘿嘿……您是调查员吧?”

“这还用问么?”

猎人王饶有兴趣地举起了右手,手中捏着一片裹着糖衣的灵药,随时准备服用。作为防剿局精锐中的精锐,猎人王是如此的谨慎,甚至对一只鼠人充满了戒备。

“您别误会,我不害怕并不是因为我有能力自保,而是因为我此前见过和您一样的调查员,他们都是很守纪律的人,像我这样的小商小贩,他们是不稀得伤害的。我想,您多半和他们一样。”鼠人操着一口地道的西北口音解释道。

“嗯,你猜的不错,我们确实比较守纪律。”猎人王认可地点了点头,“但是,正因为如此,我们也不和密教的人做生意,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我不想买你们种的蘑菇,也不想买打火机。”

“猎人先生,我猜您一定是在找人吧?”鼠人窃笑道。

猎人王来了兴趣,他先是下意识地点头,然后摇头,最后仔细想了想,索性点头承认道:

“是,被你看出来了。”

“那您可来着了,只要您想找的人进过镇子,我就有办法让您找到他。”

说着,鼠人从丝绸长袍中摸出一只袖珍的白色马克杯,杯上写着一个英文单词:pass(指南)。

杯子中盛放着一种帛青色的药剂,药剂在常温下不断沸腾着,不断喷发出青金色的细小火花,散发着清雅的山谷百合香气。

“此乃‘松下童子’,您一定听说过这个药。”鼠人昂起脑袋,一脸得意地说道。

闻到那药水的香味后,猎人王险些喜形于色,他没想到鼠人们居然有制作这种药的工艺,但他抱胸站着,装出一幅满不在乎的样子,做好了砍价的准备。一旦让对方知道了自己感兴趣,再想砍价就难上加难了。

“是吗?你具体说说吧。”猎人王明知故问道。

“那您可听好了,”鼠人开始了绘声绘色的讲述,“当年重耳为君后,分封群臣时不知何故,居然跳过了介子休。介子休于是携老母隐居于深山,他进山时用老母的衣衫做药引,炼就了这副灵药。因此介子休可以通晓山路,从山内采摘野菜野果为食,重耳却觅他不得。介子休能得此神通,全凭这‘松下童子’的灵药,这味灵药可以指点迷津、拨云见日,当然,价格也不菲呢,呵呵呵……”

猎人王点点头,“既然需要衣衫做药引,那还是算了吧,我没有目标的衣物。”

“没关系,我有啊!”

说着,鼠人用左手举起马克杯,右手则掀起丝绸长袍,露出了长袍下方的口袋:丝绸袍子下方密密麻麻缝着近二十个小口袋,每个口袋里都装着一沓黑白照片。

“您看那里!”

鼠人伸右手指向不远处的一间矮屋,矮屋上方,一只瘦小的棕毛鼠人探出头来,朝猎人王招了招手。

棕毛鼠人藏在矮屋房顶的杂物堆中,它手里捏着一个老式的胶卷照相机,躲在一条灰色的毯子下方,和背景混为一体。

猎人王居然没发现这个躲在暗处伺机照相的鼠人——鼠人们最擅长的就是隐藏身形,它们在这方面有着与生俱来的优势。

黄棕色鼠人搓手笑道:

“实不相瞒,我们收集了十五天内所有到达此处的人类照片,并从他们身上获得了衣物纤维。只要您相中了某人,不消一刻钟,我们的药剂师就能调制出对应的追踪灵药,物有所值!货真价实!”

猎人王确实心动了,他听说过这味灵药,也确信鼠人们没胆子欺诈他。猎人王挠了挠鼻子,问鼠人道:“能否先让我看看你的照片?万一我要找的人不在其中呢?”

“这个当然可以,我们最守规矩了,您请看吧!”

鼠人从口袋中取出那些照片,堆成一摞,踮起脚尖递给了猎人王。

猎人王翻看起来,简单看过几张后,他不禁惊讶于那些照片的清晰程度:没想到,鼠人们用粗劣的道具也能照出这样清晰的画片,真是鼠人不可貌相。

在查看了半沓照片后,猎人王发现了目标,他取出那张黑白照片,将其余的照片还给了鼠人。

“让我想想,我身上没有多余的灵药,也没带通行金箔,用宝石换可以吗?”猎人王举着照片问。

听猎人王这么说,鼠人露出了惊诧的目光,表情僵硬的点了点头:

“当然可以,既然您知道规矩,那就方便多了,我给您报个价:五克拉!”

在地狱中,人间的货币是毫无意义的,信徒们用于交易的一般等价物首选灵药,其次则是一种名叫“通行金箔”的货币;所谓通行金箔,其实是黄金按一定的规格铸造成的小金条。除了通行金箔,另一种通用货币就是宝石,因其比黄金更轻、更方便携带,经验老道的信徒们往往更钟爱携带钻石而非通行金箔。

猎人王没有讨价还价,他摘下苏式军帽,从帽子里取出一只天蓝色的小布袋,从袋中倒出几颗白钻,摊开掌心展示给鼠人看。

“你要不要验一下?我估计只多不少。”猎人王客气地问。

鼠人哆嗦着毛茸茸的小手,将猎人王手掌中的钻石,一颗一颗,小心翼翼地捏到了口袋里,诚惶诚恐地说:“不必了,能和您做成生意实属荣幸,请您稍等片刻,我去取药。您放心,我是守信用的商人,不会拿了货款就潜逃的!”

猎人王对此没有意见,他收好钻石戴上帽子,将目标的黑白照片交给了鼠人,看着它一溜烟地消失在了棚屋建筑群中,静静等待着。

约三分钟后,鼠人捧着那只冒着青色火星的白色马克杯,一路嚎叫着跑了回来。

“诶呀,您看!这就是‘松下童子’呀!诶呀,烫,好烫!”

鼠人高举着马克杯,滚沸的药剂烫得它嗷嗷叫唤,手掌上的毛几乎被燎着了,但它依然高举着杯子不敢松手。

猎人王一把揽过马克杯,朝杯子里看了一眼,帛青色的灵药冒着火星,发出缕缕清香。

鼠人累得连连喘气,随后伸出舌头舔着自己焦黄的手掌,用颤抖的声音解释道:“这个药归您了,但我有个不情之请:请您不要告诉别人这个药是我卖给您的,我可得罪不起秘教信徒!”

“知道了,我不会说的。”

猎人王端着马克杯,走向了简明镇的检查站。

在他身后,那只棕黄色鼠人摇了摇沾满唾沫的手,小声喊道:“很高兴和您做生意,欢迎下次惠顾!”

猎人王是个信守承诺的人,他头也不回地喊道:“我没见过你,我们也没做过生意。”

简明镇的检查站,锈迹斑斑的保安室里,戴着灰面具的检察员打了个哈欠,他自言自语道:

“好无聊啊。”

话音未落,有趣的事情就发生了:猎人王朝着岗亭走了过来。

检察员打着哈欠,扭头看向了脚步声传来的方向,他的脸在那一刹那凝固了,表情好像冻在了他脸上,但活面具出卖了他的想法。面具的眼眶变成了圆角矩形,嘴巴则长大到了夸张的程度,面具上若隐若现的灰色肌腱抽搐着,完全是一幅“我今天就要交代在这儿”的表情。

没等猎人王开口,检察员率先做出了反应:他一脚踹开了岗亭旁边那歪歪扭扭的金属门,伴随着铁门前后摇晃发出的金属刮擦声,他迈着奔命的步伐狂奔向镇内,沿着漆黑的沥青小路,像孙悟空第一次看见大海那样奔跑着,沿路播撒着眼泪和鼻涕,用一种足以媲美女高音的音调,歇斯底里地尖叫着:

“防剿局!是防剿局!防剿局!防剿局!”

尖叫声很快吸引了沥青小路两旁的密教商贩,他们一脸困惑地看向尖叫声传来的方位,然后转头看向另一边,望着检察员狂奔而去的背影,一脸懵逼地回味着“防剿局”三个字。

过了半秒钟,商贩们配合默契地收摊打烊,在短短十五秒内清空了沥青小路的两侧,只留下飘扬的孢子粉尘和一地狼藉。

检察员一路狂奔到了镇中央的区域,他顾不上喘气,双腿一软,跪在了镇中心的神祠前,朝神祠顶端的虫珀举起双臂,用尖锐到破音的喊叫呼唤道:

“大祭司!!大祭司!!救命啊!!大!祭!司!!”

呼救之后,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憋晕了过去,以头抢地,倒在了神祠前。

神游之际,他的嘴角依然抽动着,嘴型依稀是在念着“大祭司”三个字。

很可惜,神祠的青铜大门隔音效果惊人,当代菲迪皮茨的哭号并没有换来大祭司的注意,但在神祠附近,冒着炊烟的饭店里匆匆跑出几名厨师,他们统一穿着白衣白裤,戴着厨师帽,围着黑色围裙,双手沾满香料,浑身散发着胡椒的香气。

几名厨师当中,帽子最高的男人是厨师长,他快步跑了过去,蹲在检察员身旁,伸手探了探鼻息。

确信对方只是昏迷后,厨师长示意同伴们将检察员抬进餐厅,他本人则站起身,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目光坚毅地看向了沥青小路的尽头。

厨师长名叫张垒,他是染血獠牙的成员、胡椒司的门徒,是简明镇“李氏饭店”的二把手,是大名鼎鼎的李正熙的铁哥们。

张垒并不是琥珀教的人,他没有出手的义务,但染血獠牙和精于算计的琥珀教不同:染血獠牙的信众们信奉“煮”,信奉“煮”的人多半头脑简单但为人正直,张垒就是一个典例。

面对镇子另一端袭来的炁,张垒自认为“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有义务迎战来犯的调查员。

“不能让无辜的居民被调查员抓走!煮啊,保佑我吧!”

张垒自言自语,他摘掉了厨师帽,毕恭毕敬地叠放整齐,塞进了围裙上的口袋,又从袖口摸出一包调料。

调料包的开口被粉色的小夹子夹住,张垒取下夹子,抖了抖料包,仰头张开嘴,将里面的调料面吞进了喉咙。

张垒是个厨子,神经大条的他也没有随身带药的习惯,这包灵药是他装在身上用来提神的,其名为“咖啡椒”,顾名思义,是一种含有高浓度咖啡因的兴奋剂。

灵药的效力迅速生效了,张垒的表情变得扭曲,崎岖的小路在他的视野中变得笔直,以至于可以一眼看到路的尽头。

路的尽头,猎人王正迈着小碎步走向这边,他的右手端着白色小马克杯,不能走得太快,否则杯中的灵药会洒出来。

张垒没有多想:防剿局的调查员单枪匹马出现在这里,肯定是为了猎巫!

怀着这种刻板认知,张垒毫不犹豫地使用了“润”,他沿着小径走向前去,褐色的毛发逐渐浮现在他的体表。

染血獠牙的信徒们侍奉煮,煮是烹兽之神、盛宴之神、香料与酒之神,煮赐予张垒的润名为“德鲁伊”,他能化身为熊,因此被餐厅的同事们戏称为熊德。

张垒的身躯渐渐膨胀,炁顺着他咬紧的牙缝流出,身上的厨师服也发出线缝撕裂的声音,最后承受不住张垒膨胀的身躯,整个爆开,露出了棕熊的毛发。

化为棕熊的张垒将前爪重重拍在了地面上,响动沿着沥青小路冲向前去,惊动了闲庭信步的猎人王。

猎人王没有多想,不用动脑他也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于是他摘下护具,举杯将“山路”灵药一饮而尽,顺手把马克杯放在了地上,咂么咂么嘴。

“一股覆盆子的味道,”猎人王评价道,“味道不错。”

沥青小径上,张垒冲锋向猎人王,一时间地动山摇,熊的身躯如同滚动的巨石,向着猎人王所在之处猛烈冲击。

猎人王的步伐轻盈而敏捷,他在张垒逼近的前一刻跳到了小径侧面,张垒一头扎进了路旁的木屋中。

木屋被撞倒,墙壁被撞得半毁,木屑和灰尘四处飞溅。

张垒很快从灰尘团中杀出,他露出獠牙,咆哮着,试图用巨大的爪子将猎人王扑到,但又被猎人王躲过了。

几轮扑杀都被猎人王灵活地躲开,终于,在张垒猛烈的攻击中,猎人王抓住机会,灵活地转身,一脚踢在了张垒柔软的腹部。

张垒发出一声痛苦的吼叫,随即停止了攻击,停在了路中央抖了抖毛,碎屑顺着他的毛发落在了地上,他面朝猎人王,死死盯着对方,倒退了几步。

张垒已经没有了最初的气势,虽然熊躯力量惊人,却非常耗费体力;而猎人王甚至没有服药,仅靠自身实力就压制住了熊形的张垒,二人的差距已经很明显了。

“别打了,你打不过我的。”猎人王劝道,“我只是想借用兔绒之门,没有别的意思,你现在就离开,而我不会伤害任何人。”

“骗人!我才不信!”

头脑单纯的张垒不愿意信任调查员,他咆哮着重新发起了进攻,几轮交锋过后,张垒已经气喘吁吁,他肩胛高耸,眼神也浑浊了,看来他已经无法承受熊躯带来的重担。

但勇敢的张垒没有退缩,他吼叫着冲向了猎人王,这次的攻击要比之前几次慢许多。猎人王以为张垒真的累了,他也放慢了节奏,试图让张垒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战到底的想法。

猎人王上当了。

张垒的冲锋猛地加速了,它佯攻一爪,猎人王稍有犹豫,张垒便趁机变回了人形,仅留下了熊的双爪,反身利落地送上一爪,猛地撕碎了猎人王的迷彩面具。

面具被撕裂的瞬间,血液飞溅在沥青路面上,原本隐藏在面具下的半张脸暴露在了天光之中。

猎人王发自本能地侧身躲避,强大的核心力量让他避开了要害,但张垒的利爪还是划过了他的左侧脸颊,带出一道深深的伤口。

这是轻敌的代价,但猎人王却没有丝毫动摇,他后退三步,站稳双脚,坚定地挺直身体,目光沉稳,呼吸平稳,他的炁像平静无风的水面一样静止。

猎人王看着气喘吁吁的张垒,赞叹道:

“很好。”

猎人王伸出左手挠了挠脸上的伤口,防护面具的侧面被张垒的抓挠切碎,但也只是扯掉了猎人王面部的一块表皮,伤口徐徐渗出血液,很快就会凝固。

即使是脾气最好的猎人也不能对这种攻击熟视无睹,猎人王用左手从背后的画板中抽出了一张A4白纸。

“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尔有所犯,必有代价。”

猎人王念起北风司的还击咒,将一早藏在右手中的糖衣药片捏碎,丢进了嘴里。

张垒认出了这句咒语,他心头一惊,弓腰直起身,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猎人王。

“那个咒我认得,你认识北风司?那个叛教的北风司?!”

“是啊。”

猎人王笑了,他用右手双指夹住A4指,在身前比划出一个十字,A4纸顿时浸满了血,由白色变成了大红色,血顺着纸滴在了黑色的沥青路面上,好似繁花。

张垒目瞪口呆地看着猎人王,随后死死捂住了咽喉,突然袭来的痛苦让他浑身无力、视线模糊,止不住地犯困,最后,他身体一软,倒在了路面上。

猎人王丢了那张红纸,甩干手上沾着的血,顺手摘下破损的面具丢在了路旁,面无表情地走向前去,迈过了张垒的身躯。

跨过张垒时,猎人王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我切的是腹部,你捂住喉咙做什么?”

沿着沥青小路,猎人王慢慢前进,最终来到了镇子中心的神祠前。

张垒的同事们躲在餐厅的玻璃窗后,战栗着看向屋外,当猎人王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其中一人当场吓昏了过去。

猎人王没有理会这些家伙,他默默走到神祠门前,看着那黄铜铸成的大门,伸出右手,敲了敲。

“有人吗?”

猎人王很礼貌地站在原地等待着,过了大约三十秒,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后走出一只白毛鼠人,它穿着橘黄色的冲锋衣,下身则是同样颜色的裤子。不知为何,它上衣拉链的拉头瘪了。

“您是哪位?游客吗?有预约吗?”鼠人睡眼惺忪,鼓着腮帮子问道,它左手里还抓着半块没吃完的萨其马。

“你好,我想借用一下兔绒之门。”猎人王彬彬有礼地说。

猎人王背着手望向神祠内部,由于身高差距太大,他并没有看到为自己开门的人。

“哦,好的,你是在哪个站点下的单?有票据吗?”

蓼荭司似乎还没睡醒,语气带着满满的困倦,它把手中的半块萨其马整个塞进了嘴巴,也不管手上还沾着蜂蜜和葡萄干,揉了揉眼睛,然后抬头看向了猎人王。

身高一米九的猎人王站在身高一米五的蓼荭司面前,低下了头,面无表情。

二人对视的那一刻,半径五米内的空气凝固了。

地狱是个活物,它喜欢折磨凡人,也喜欢欣赏精彩的残杀或死斗,强者在它体内相遇一定会引来它的注意,时间为之变慢,仿佛停滞,这样的环境下,人与人的厮杀观赏起来才更尽兴。

炁涌动,像发酵爆开的面团,像海底喷发的火山,像剧烈燃烧的铜。

朗格尔雪域中,一束淡绿色的光一闪而逝,一件支离破碎的衣物飞上了高空,在天光的照映中闪烁着深绿色的荣光。

那是一顶苏式军帽,军帽上的红色五星已经完全蒸发,只留下软塌塌的帽子徐徐下坠,落向简明镇的边界。

猎人王撞碎了餐厅的外墙,倒在了一滩猪油中,在他的额头上,一条深紫色的瘀伤缓缓浮现。

“艹。”猎人王忍不住说出了脏话。

在嘈杂的尖叫声、建材落下的响声以及猪油流淌的粘腻声中,猎人王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他突然觉得,这么躺着很舒服:只要不起身,他就不用理会那些四散逃跑的秘教信徒,他就不用处理身上沾着的、很难洗干净的猪油,他就不必面对那个白色的、身高一米五的大祭司。

“我不知道这里会有大祭司……早知道就这么躺到退休就好了,我干嘛要接这个案子呢?”猎人王这么想到。

看着上方那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猎人王最终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他抖落身上的猪油,伸出左手,试图从身后取出一张A4纸,但已经太晚了,那些纸已经被猪油浸泡过了,粘在一起,完全不能使用。

猎人王伸出右手,但他忽然发觉自己的右臂已经不堪使唤了,大概是断掉了。猎人王咳嗽了三声,他知道自己当下该做什么。

猎人王的风衣破了好几处,一边的袖子断了,露出了整条左臂,他转过身,一瘸一拐地走向后厨。

黑色的沥青小路上,烟雾逐渐散去,神祠前的地面上渐渐露出一个长达五米的冲积扇。

巨响过后,躲藏在建筑中的异教信众纷纷跑向了荭司,想要寻求庇护,但当他们看清蓼荭司的表情时,又很快尖叫着跑开了。

蓼荭司袒露着上半身,脸上挂着一个凝固的笑,眼睛完全不眨,双眼分别指向一个方向,整张脸上唯一在动的是一双不停抽搐的眼皮。

带着这副疯狂而又呆傻的表情,蓼荭司笔直地走向餐厅,她的上衣化成了碎片,橘黄色的残骸随风飘扬。

蓼荭司胸前的绒毛完全炸起,走路时大幅摆动双肩,像癫痫发作一般抖动头颅,脸上的笑从六十度发展到了九十度。

“没有调查员能活着穿过我身后的门。”

蓼荭司念念有词,踏过破碎的门槛走进了烟雾缭绕的餐厅。

炁从上方涌入,挡在蓼荭司和猎人王之间的墙壁轰然崩塌,二人被烟幕所吞没,烟雾缓缓褪去,最终露出了对峙中的二人。

蓼荭司缓缓后退了一步。

“不要激动,调查员,兴许我们还有得商量。”蓼荭司松开了握紧的拳头。

猎人王正站在数不清的碎木和一大摊油脂中,他垂着右肩,袒露左臂,左手中抓着一把闪烁红光的热碳,碳上的火星鼓动着。他的嘴角叼着一只安瓿瓶,听见蓼荭司的声音后,他毫不犹豫地用牙齿咬碎了药瓶,玻璃渣刺破了他的嘴唇,灵药混着血,被他咽进了肚子。

品级越高的灵药,其副作用也越大,一切力量都是有代价的,若不是生命受到了威胁,猎人王不会轻易饮用这个药。

此药名为“雅克提”,并非防剿局的药,而是科教黑羊司的灵药,是一种纯粹的强心剂,用药者将获得短暂的药性庇护,血液升温、骨骼愈合,即使是脊骨断裂的病危之人,借着药性也能站起来跑马拉松。

当然,如此强大的药性,其代价也是显着的,服用雅克提的代价是,用药者会在药性退散后,心力衰竭,心脏停跳。

“这个药是李世界送给我的,没想到在这里喝了。”猎人王举着火种,脸上的笑容丝毫不逊于蓼荭司。

“放下,我们没必要闹到这个地步。”蓼荭司摊开手,示意猎人王保持冷静。

“不,很有必要。”猎人王咧嘴笑着,血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下巴上,“但我保证,在你救火的时候,我会经过你身后的那扇门,只留下一片足以挽救的烂摊子,就像我身上这件大衣一样。”

“你不必那么做,我会让你过门的,我不杀人。”蓼荭司举起双手,笑容渐渐变得和善。

“别装了,大祭司,你我心知肚明……”猎人王的笑突然变得凄惨,他抓着热碳的手松开了,任由火种落在了油脂当中,火舌顿时包裹了整个餐厅,并开始向外围蔓延。

“……看到那圈死咒我就都明白了。你怎么好意思说你不杀人?”

在猎人王和蓼荭司的左臂前端,各有一圈黑色的地狱铭文,这种位于手臂的特殊铭文,密教信徒们称之为“死咒”。

地狱铭文见而知义,猎人王左臂上的死咒意为“毋见至亲,双双毙命”,而蓼荭司左臂上的死咒意为“宵小鼠辈,毋伤同类”。

蓼荭司脸上的笑消失了,它看着火光中的猎人王,冰冷地说道:

“强心剂救不了你,我至少有五种方法杀死你,你过不了我这关。”

“是,我知道,所以我准备了这个。”

猎人王将左手放到腰带侧面,从暗层中抽出了一团棉花,脱脂棉被他手心的高温引燃,徐徐化为灰烬,露出了藏在其中的药瓶。

猎人王抬起左手,将手中的器皿亮给蓼荭司看。

那是一只精美的鹅颈瓶,只有拇指大小,通体呈柠檬黄,瓶口则是橙色,用红色的蜡和松木封住,封口处贴着一张封条。

凡是药性强烈的灵药,都必须用特制的器皿封存,否则药性就会流失,也正因如此,经验丰富的信徒们仅凭装药的器皿就能认出灵药。

蓼荭司神情严峻,它知道这种鹅颈瓶装的是什么药:此乃北风司的灵药,“冰河世纪”。

对凡人而言,“冰河世纪”是一种自杀用的毒药,服药之后,用药者的炁会从外界吸取等比例的热,炁越充盈的人承受的热量越是惊人,周围环境的温度会直线下降,甚至能短暂接近绝对零度。

像猎人王这样有着海量炁的调查员,一旦服用冰河世纪,其所带来的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蓼荭司很清楚,对方以冰河世纪相逼,她已经没办法再出手,否则只会同归于尽,但它仍放狠话道:

“犯得上吗?从今天开始,琥珀教会悬赏你的人头,即使是防剿局也罩不住你。”

听到这句话,猎人王忍不住笑了一声,慢慢放下了烧焦的左手。

“想杀我的密教太多了,多一个也无所谓,再见吧,大祭司,祝你灭火愉快。”

说罢,猎人王带着胜利的笑容,笔直地走向神祠。

在他身后,蓼荭司站在火光之中,听着尖叫声此起彼伏。

地狱是活物,地狱内的火焰同样有着自己的想法。火焰熊熊燃烧,尖啸着蔓延至周围的木制建筑,沿着沥青铺成的小径一路扩散。

烟雾弥漫在空气中,房屋倒塌的声音与火焰噼啪燃烧的响声交织在一起,信徒们惊恐地逃窜,但火势蔓延得太快,有些人被火焰吞噬,发出凄厉的哀嚎声,有人被火焰扑倒在街道上,转瞬化作了焦炭。

蓼荭司踌躇了片刻,如果现在去追猎人王,这场大火将无法挽回,最终,她无奈地冲向了火海。

蓼荭司有着早晚各洗一次澡的习惯,下属们在小镇里囤积了一定的水,水塔就建在神祠后方不远处。蓼荭司冲向囤水的木制水塔,一拳击碎了水塔的腿。水塔摇晃起来,在一阵挣扎后蓦地倒塌,木头的嘎吱声格外刺耳。随着一声巨响,水塔轰然倒地,碎裂的木头飞溅,水流四散飘荡。

火焰发出嗡嗡的声响,有如受惊野兽般咆哮着,但蓼荭司很清楚,这点水量远远不足以扑灭这场大火,它使用炁聚集周围的水,吟咏起藏文的咒语:

“氤氲织雾,生蓬洒落,清霖赐救,伟哉天泪。”

此乃琥珀神的天泪咒,随着蓼荭司将炁注入咒语,以炁生水,水面微微波动,渐渐升腾起雾气,很快便化作乌云,降下骤雨。

雨中,火焰渐渐熄灭。

蓼荭司被骤雨浇湿了皮毛,它身上的白毛耷拉下来,整个人瘦了一圈,狼狈而恼怒。

望着远处焦黑的废墟和茫然走在街道上的伤员,蓼荭司缓缓回头,看向大门洞开的神祠,露出满怀杀意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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