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叶小跑进屋,瞧一眼两人的情形,忙跑上前放下床幔,道:“喜服送来了,在外面候着呢!”
叶蓁点点头,吩咐红叶将人请进来。她不想离开这间屋子,尽管那厚厚的床幔已将她与贺之隔开。
公主的服饰极为繁琐,十几个宫女分工明确井然有序,一丝不苟地为叶蓁梳妆打扮。叶蓁宛如皮影戏的提线木偶,任凭他们摆布。许是怕误了时辰,她们的动作极快,赶在吉时前一刻好不容易收拾妥当。留下叶蓁,宫女们又跑出去查看别的仪仗。床榻那边一直静悄悄的,叶蓁将所有的精力全放在了床幔之后,哪怕再细微的声音她都不想放过。只是,贺之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丝毫动静,于是她便想,睡着了也好,便不用亲眼看着她离开了。
明风、明雨和明雷特意告了假,准备亲自送叶蓁入宫。虽说只相处不到半月,但因为有了明滇的关系,明风兄弟三人已将叶蓁当成了他们的子嗣后代,对她极为上心。做爹娘的总是如此,给自家的孩子永远都是最好的,该操心的一样不能少。从知道她要进宫那一刻起,他们便散尽家财在宫中各处悄悄打点,又费心为她备了细软,只希望她进宫后不会因为一些人的眼高手低人受了委屈。
照例,叶蓁可带两名随身侍女入宫。红叶一直担心自己的出身,不敢给她添乱,犹豫着想重新寻个去处。叶蓁其实不在意这些,但是怕入宫后会有人借此做文章欺负红叶,届时她真不一定能护得住,于是便依着年前的约定问她是否已想好学什么。这一个月红叶的确想了很多,只是她太小便入了明月阁,除了伺候人实在想不出别的。叶蓁想了一瞬,隔着床幔与贺之商议可否将红叶留在身边。女人家再如何也比男人心细,他这身体日后恐怕离不开人,舒府如今这番景象,临时也找不出可心的。贺之不想让叶蓁一直操心他,毫不犹豫地答应,又坚持拜托明风将香桔要了回来。香桔心细沉稳,可陪她入宫。
临行前,有人来报,渊逸派人将陶苑的东西尽数搬了来。明风家院子小,放不下一直摆到外面的街上,引得街坊邻居纷纷引颈而望。叶蓁什么都不想带,只是将两箱书卷、两箱炼药的家什和那日新买的衣裳首饰带着。执事太监道五样陪礼不吉利,直劝她全部带上。叶蓁便有些不耐,于公公见状赶忙上前,好言相劝:“宫中不比外面,有钱的确好办事,更何况,王爷的心意,如今公主还不能推辞。”
叶蓁闻言这才真切地意识到或许入宫之后的确不能再由着性子随心所欲,谢过于公公,顺势应了下来,后又悄然问道:“请问,这执事太监今后会在我的宫里吗?”
于公公惯会察言观色,悄声回:“公主若不喜欢,他便无福去公主身边伺候,这点权利公主还是有的。”
“那此事我……不,本主便交给于公公。请于公公查清本主宫中之人的底细,无论是王爷的还是皇后的,本主一概不要!”叶蓁瞧着于公公的眼神颇为友善,一本正经地道。
于公公忍俊不禁,退后一步,正色,行大礼道:“奴,领命。公主,吉时已到,我们,该启程了。”
叶蓁转头看向床榻,拾步而去。于公公见状再次将所有人支了出去。叶蓁留下红叶,说有话要吩咐。
贺之躺在榻上紧闭双眼,一听到叶蓁靠近的声音便睁开了眼睛。叶蓁冲他笑了笑,为他诊脉、检查伤口,叮嘱身旁的红叶以后可只敷外伤药不必再用裹帘,又道伤口结痂愈合的时肯定奇痒无比,届时便要加另一种药,说着将新写的药方给了她。
“有任何问题请伯伯们带信给我。”叶蓁啰嗦的毛病又犯了,这会儿说个不停。外面的领头宫女隔着门已催过一次,叶蓁不理,后来,大伯也来催,她不便再继续耽搁下去,与贺之和红叶告别。
贺之一直未言语,只是在叶蓁要走的时候说了句:“保重。”
叶蓁已行至门口,听到此话突然停了下来,就像有什么指引着一般疾步奔回榻前,突然抱住了贺之。红叶见状赶忙走到门口,瞧着外面的情况,却又忍不住,抹着眼泪不停地回头去瞧。
贺之在叶蓁扑过来的那一刻紧紧抱住了她,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抱着,感觉到肩上有了湿意,他才缓缓松开。他看着她,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看着她眼底的悲戚,想象着几年前,年幼无助的她被卖入清月阁时是不是也很想找个依靠哭一场。如今,她难得哭了,又是为了什么?是放心不下舍不得他,还是因为命运无常前途未卜?
贺之问不出来,因为无论哪一种结果,都是他无法承受的。
叶蓁将脸上的泪擦净,很快回复正常,两只手包裹住贺之的手平静地道:“没了脚我知道你心中不好受,想哭想骂人的时候发泄一下,莫要一直忍着。你虽是将军,是男子汉,但你也是人,是人就有脆弱的时候,不要觉得丢人,这是我一直担心的。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保重,等你的伤养好了,我必定还要请你出山,届时你再教我熟悉那些兵刃,可好?”
贺之重重点头:“放心吧,你也当心。”
叶蓁很认真:“你要说答应我,不可拿这些模棱两可的话敷衍我。”
贺之攒出个笑来:“我答应你。”
叶蓁很容易便信了,站起身来,这一次走到门口她未再驻足也没有回头,很快走了出去。
一出门,第一个看到的竟然是渊逸。
叶蓁立在台阶之上缓缓望过去,身形顿了顿,朝着渊逸行了一个大礼,道:“叶蓁谢王爷往日的搭救和栽培之恩,就此别过,望王爷珍重。”
怪不得贺之会在叶蓁及笄礼的那日为她选红色的衣裳,她穿红衣真的好美啊,衬得她肤如凝脂眸深如水。不施粉黛的叶蓁是璞玉般的天然去雕饰,而浓妆艳抹的叶蓁却无一丝媚俗之色,那份雍容华贵仿佛天生刻在了骨子里。
“你是在骂我吗?”渊逸登上台阶,移不开眼,凑近叶蓁,压低了声音道。
叶蓁也不知平日里谨慎小心的渊逸为何在此时抽风,向后退了一步。渊逸立刻又逼近她,问:“你情愿吗?”
叶蓁道:“不然呢?”
“我可以带你走,只要你愿意。”
叶蓁盯着渊逸:“然后再被王妃或者什么人找到,落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你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赶回封地还是彻底流放?哦,这次倒没有孩子可以让你们卖了,听说夏绾生了个翁主。”
“叶蓁!”
叶蓁垂目蹲安朗声道:“小女舒韧,乃舒府养女,贺之将军义妹,自此之后,小女的命运便与舒家紧紧连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若王爷真的念一点往日情分,念一点姻亲之仪,还请尽快将桓之哥哥接回,为舒府平反。小女在此代母亲及两位哥哥谢过!”
渊逸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早就算计好了是吗?你就是为舒家才答应和亲,对不对?!”
叶蓁站直身体,昂首道:“是,我算计好了,因为王爷在我身上花费多年心血,就算不和亲,你也迟早会用别的方式将我像件物品一样献给旁人,与其如此,我为何不自己选择一回?”
“吉时已到!”于公公突然喊道,将渊逸到口的话堵了回去。
渊逸似乎已认命,将手递给叶蓁,从牙缝中蹦出一句好:“皇叔亲自送你入宫!”在叶蓁手指搭上去的那一刻,他握紧拳头,指引她出了院子。
叶蓁向三位伯伯行礼道别,又向贺之所在的方向拜了拜,上了早已停在外面装饰豪华的马车。厚厚的帘子落下,叶蓁与所有人彻底隔开了两个世界。渊逸踯躅片刻,纵身上马,走在了最前面,众人缓缓而行,准备赶在午时之前从侧门换轿入宫。
今儿因西南剿匪之事朝堂之上又是一阵唇枪舌战,直吵得渊拓着急上火。眼瞧着戚家和渊逸两边从战事扯到兵部那些年久失修的铠甲和兵器,又从兵部扯到度支司不拨银子,度支司拉上户部和礼部做挡箭牌,户部不服,不知怎的又扯到了渊拓的子嗣上。借着这个由头,礼部再提“布衣之女飞上枝头跃为天子女有违礼制”,此话一出,渊拓怒不可遏,直接将手边的茶盏狠狠砸到了礼部张尚书的头上。众人瞬间跪了一地,这才想起眼前的天子本就不是什么和善之人,他之前荒唐任性的诨名可谓响彻天下,坐上皇位刚收敛几年,怎可能就此转性!
“布衣之女!你女儿倒是被锦衣玉食养大的,恰好也是刚及笈,大好的年岁必定养得极好。好,来,让她去和亲!”
血顺着额角往下直流,张尚书闻言脸色顿时比白绫还要白上几分,伏地高呼:“皇上息怒。”
“寡人息不了!”说着,渊拓腾得一下从龙椅上站起,大步流星地往外冲,路过戚将军,他停下脚步,冷冷地道,“平日主意不是挺多吗?你和你的好女儿惹的事,自己解决!来人!”
立刻有侍卫和内官疾步上前,俯身听令。
“永乐公主到哪了?!”
一内官忙道:“算时辰应该往北门去了。”
“请回来,从正门进!一殿堂的七尺男儿,靠一个被皇权践踏至孤苦一人的弱女子委身救国,还敢在此信口开河什么‘布衣之女’,寡人看你们这脸皮都不用要了!”渊拓愤然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喊,“来人,请各位官老爷随寡人一起去接公主,不想去的就地免职,不辨是非之人必是非人,我永乐国的百姓不稀罕!”
各位官员面面相觑,许多人忍不住去瞧戚将军的脸色,转念想到身为王爷的渊逸已亲自去迎接这位公主,脚步按捺不住跟上了渊拓的步伐。
戚将军面色铁青,狠狠地剜几眼张尚书,随着人群也跟了上去。
仪仗队突然停下,不一会儿于公公便小跑着向渊逸耳语了皇命。渊逸很是惊讶,下马行至马车旁,隔着帘子向叶蓁道:“皇上有命,请公主从正门入宫,并接受百官朝拜。”
初始,轿中没有任何回应,正当渊逸怀疑之际,突听叶蓁道:“请王爷赐教,皇上缘何突然大张旗鼓,此事难道不是越隐秘越好?”
祁国态度暧昧,为了寻得暂时安宁无子无女的皇上硬将布衣之女抬籍送去和亲,这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之事,故,当时礼部提出“仪仗减半从侧门入”时,渊逸是赞同的,只是渊拓坚决不允,寻的借口为:“舒家女代表国之颜面,不可轻慢”。不知道叶蓁讲此话是否在讽刺,此时追究也无甚意义,只好压低声音讲了实话:“内官来报,礼部因再提公主出身之事惹怒了皇上,被皇上斥责厚颜无耻,这才改了正门。”
又是片刻的沉默,叶蓁幽幽开口:“我一布衣,出身青楼,又无繁衍子嗣的能力,王爷告诉我,祁国是如何同意的?”
渊逸脸色一白,不敢回答,也不想回答。
“嗯,我猜,我明叶蓁能让人生可让人死的威名传到国主那里去了吧?逸王妃的功劳?”没有听到渊逸的回应,叶蓁自问自答,“原来是非我不可啊,我说那么多达官显贵家娇养的大小姐,怎就看上我这个出身微末身体残缺的孤女!你们还真是将我卖得彻底!”
于公公悄然行至马车前,瞧了一眼渊逸的脸色,在他的示意下,道:“宫中人来报,皇上率百官已至东宫门。”
叶蓁突然问:“皇上是否着急?”
于公公躬身一揖:“入门的吉时未到,皇上,不急。”
“大胆!”渊逸狠狠地瞪了于公公一眼,转头向马车微微俯身:“一入宫门便意味着生活在百官监督之下,公主的一言一行均会成为他们攻击的由头,届时势必会让皇兄为难。”
“谢王爷提醒。那便听王爷的吧!”
摇晃的马车内,叶蓁已将许多事想清楚。渊拓已认定她将是牵制贺之的一枚利器。他对于她的偏爱并非只因娘亲,或许,是因她“有用”,更多的,因舒家有用。桓之的暗教,贺之的舒家军都是难得杀人利器和虎狼之师,被俘祁国算什么,断了一条腿又算什么,皇上要的是忠心耿耿又有治国之才的头脑,还有搅乱祁国内政和抗衡戚家的希望。不过,如此也好,若只因娘亲受到如此偏爱,叶蓁必将心中忐忑,有了利益交换,许多事情反而简单起来,而她,也有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