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不见月,夜幕幽蓝,缀有几颗似明似灭的星子。
打更人的梆子敲过三声,余音悠长,飘荡在漆黑黯淡的街巷坊市中,须臾片刻被吞噬殆尽。
一阵紧迫的马蹄声撕碎这寂静的夜,京兆府的巡查士官没人敢拦,纷纷跪拜。打更人慌忙退至一旁,只见一队车马疾驰而去,在暗夜中尤显神色肃穆,不可冒犯。
打更人记性很好,两个多月前的黎明时分,这队车马从皇城的宣华门出发,长长的队伍中间是一个骑在马上的男子,双手被捆缚着,衣着单薄,人影也消瘦,再不复昔日华贵。
那是废太子,凌羽。
三千里,速度又缓,至少也要半年才能抵达流放地,而如今不过一半的时间。废太子一向高高在上,受人伺候,而这一路艰难苦痛,看来是没有撑得过去。
队伍远去,没入黑夜。
交错间,一道身影一闪而过,借着夜色掩藏在巷墙后。
时辰也很晚了,巡查士官忍不住偷了懒,就近倚靠着墙壁,眯着眼睛打盹,也有的在悄声议论,心照不宣地谁都没有说起刚才那支禁军队伍。
那道身影如同影子一般,游移着穿过两条紧靠的小巷,正要翻身越过。他小心翼翼地落下,却不曾注意到脚下的一颗石子。
“什么人!”
那人一惊,侧身躲藏,忽然手腕一紧。
士官听到动静,立马赶来,却见空无一人,仔仔细细探查,却毫无人迹。
“怎么了?”
“没事,许是听错了,走吧走吧,该换班了。”
京兆府士兵很快就走了,空旷的街道只剩下打更人梆子的声音。
藏在背处的闫庚松了口气,抬手擦掉额头的细汗,满怀感激地向突然出现的蒙面黑衣人拱手:“多谢。”
黑衣人扯下面罩,“是我。”
闫庚一喜,“你是恩公身边的人。”
风絮四周看了看,表情严肃,“你在这做什么?现在京兆府在通缉你,你若是轻举妄动,被发现了,世……公子也保不住你。”
闫庚小声道:“在那里住得太闷了,便想来城里瞧瞧,我看见了我的通缉令,所以赶忙做了遮蔽,白日里都戴着人皮面具的!还有我下午时分见到恩公了,也知道了原来他就是祁王世子。我……我想去见见他。”
风絮皱眉,没想到闫庚已经知道凌当归的身份,更加谨慎,“你见世子做什么?京兆府得知了你的存在,你已经被盯上了,最好不要再出现,以防牵连到世子。”
“我……”闫庚怔了怔,不知该说什么。
风絮想起世子的嘱托,语气便缓了些:“你先回西郊那待着,注意掩藏身份,后面的事世子会替你安排的,等着就行。”
闫庚欲言又止,还是鼓着勇气问:“是世子说的吗?”
“自然。”
有了这句话,闫庚好像吃了定心丸,点了点头,便走了,逐渐消失在夜色中。
天光大亮。
凌当归用冷水洗了把脸,被激得浑身一哆嗦,牙齿打颤。他晃了晃沉重的脑袋,无数纷繁琐碎的念头拥挤地在里面打架。
“世子,事情便是这样。”风絮将他出去的这些日子,遇到的事情,通通报给凌当归,包括昨晚遇到闫庚一事。他头低下去,“是属下办事不力,昨日才发现闫庚的通缉令!还请世子责罚!”
“无妨,你不是才回清都吗?是我发现得晚。先给闫庚换个更加隐秘的居所。”凌当归随手拿过帕子,在脸上抹了一把,“虽说他还没被发现,不过处境不安全,得想个办法。有没有查出来,京兆府是怎么知道闫庚此人的存在的?”
风絮回道:“属下探听到是京兆府捉到一群在光阳侯府踩点的地痞,那群地痞招出的。至于招了什么,是机密,属下就无从得知了。那群地痞肯定不知道闫庚的真实身份,或许是当成什么小贼,可京兆府却对此事如此关注?甚至还伪造罪名。”
凌当归按了按眼睛,昨夜没睡好,眼睛有些胀痛。
“关注此事的,不是京兆尹,另有其人。京兆府追缉的,也不是闫庚这个人,他们另有所图。”凌当归随意一扫,点了点通缉令上的画像,“这闫庚长得其实也挺不错。”
没待风絮反应过来,凌当归丢给他一锭金子:“那事办得不错,这是赏赐。”
凌当归没有言明,但风絮知道,是废太子凌羽一事。
风絮忙跪下,不敢收,原物奉还,“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不敢有贪图。”
“收着。”凌当归的语气不容置喙。
风絮不再多言。
凌当归转身挑衣,手指拂过那件黑色金纹牡丹花的衣裳,轻轻嗅闻,似乎还沾着山茶花的清香。凌当归愣了下,思绪好像被透进来的光一闪,蓦然想起了那日那画面。陆观南倾身靠近,呼吸也近,仿佛就贴着他的耳朵说话,修长的手拂过他衣裳上几片纤细竹叶。
“世子当真觉得受宠若惊?”嗓音若霜雪,清而不冷。如今再仔细回想,发现那尾调是上扬着的,像暮色中轻飘飘的一片沾了烟霞的彩云。
真是……也太近了……这诡异的走向!一定是受最近断袖传闻的影响,他得赶紧拨乱反正。
凌当归赶忙甩头,转移注意力,“你先退下吧,派些人盯紧西郊,闫庚那边要看住了。对了,把吉祥叫来替我更衣。”
“是。”
风絮推门出去,正与走廊下长身玉立的陆观南打了个照面。风絮蓦然变了脸色,不知他什么时候到的,刚才的对话又听到了多少,压低了声音,“你在这多久了?”
陆观南掀了掀眼皮,开口,透着初冬的寒意,“刚到。”
风絮半信半疑,但也不多问,“那你去将吉祥叫来,世子唤他更衣。”
“我来吧,他去煎药了,走不开。”陆观南上前走了几步,忽然顿住,微微侧身,泛冷的眸光极快地扫视风絮,见他一脸严肃,道:“我确实刚到,并没听见你与世子关上门才能议论的事,放心。”
“你说什么……”风絮皱眉。
陆观南已经推门进屋了,随手关了门。
听到声音,凌当归叫了一声,“吉祥,你来得还挺快?快过来,衣服在床上。”
凌当归眼睛有些痛,正闭阖眼睛,张开双臂,等着吉祥给他穿衣,懒洋洋的,颇有几分大家族纨绔子弟的奢靡。陆观南看向床上,是一套绯红色的衣裳,锦被上斜压着一把银白的剑,看样子还真的抱着睡了一夜。
陆观南拿起衣裳,一件一件地给凌当归穿上,穿到最后一件绯色锦袍,映底刺绣祥云蝙蝠花纹。
凌当归的眼睛是闭着的,再加上他想事情入神,一时闫庚一时凌芷萝,一时又陆观南跳出来,等发现异常时,已经穿到最后一件了。
一缕冷香飘来,凌当归立即睁开了眼,回头一看,果然是陆观南。
“怎么是你?我不是让吉祥来的吗?”
陆观南站在凌当归身后,以一种从背后环抱的姿态,正为他系腰带。陆观南的身段很好,个子高过凌当归半个头,他垂首低眸,修长的手指缠着黑色腰带,绕过凌当归的一圈腰,慢悠悠地扣好,然后闷声道:“阿凌,我不行吗?”
这什么鬼话……昨天夜里的许多画面纷至沓来,相当强势地涌入他的脑海中,将什么闫庚凌芷萝等人全都挤走。
凌当归眉心直跳,咬牙切齿:“我警告你,不许这么叫我!”
“这里又没有别人。”陆观南说。
凌当归气笑了,“反正不许叫!不然我就……”
他从床上抢过苍雪剑,紧接着上一句话,“就杀了你!”
凶巴巴的。
他动作幅度偏大,一张本压在床边的画像被带出,那是闫庚的通缉令。
凌当归眉心又一跳。
陆观南看过去。
凌当归立马丢了剑,迅速将纸捡起来,揉成团然后随手一扔,故作无事发生:“那是本世子临摹的人像,画得不太好。”
陆观南想起那一瞥,意味不明道:“感觉长相也还挺不错?”
“咳咳。”凌当归果断转移话题,刺激一下他,“听说废太子病逝在吴州了,你知道吗?”
陆观南愣住,眉头渐渐拢起。
其实没有多意外,流放不过是天熙帝彰显自己不忍杀亲子的无奈之举,凌羽的身份摆在那,母家灭亡,他不可能独活。
眼前似乎出现了那日杏花古道弥漫的浓雾,雾散后远望的背影。
只望凌羽来世,为寻常人家公子,莫生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