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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阴沉,陆观南便去了月下坊。

自从回到许国后,他没睡过一日安生觉。

昨日傍晚又收到从宜国来的密信,得知阿凌平安,且已拿下数十城,总算是松了口气,可之后也再也睡不着了。他索性起来,抄了两个时辰的《宜国杂录》,然后便换了身衣服,没带侍从,独自一人拎着剑就去了月下坊,将账册翻来覆去地看。

直至天光大亮,他合起账册,满脸倦态地按了按眉心。

“殿下请用茶。”

陆观南抬眸看了一眼,这人是大理寺少卿苏谨,算是陈清荣的下属,却也身份不俗,出身初郡苏氏,当今苏贵妃的亲侄,称得上一表人才、年轻有为。

陆观南接过茶盏,道:“多谢苏大人。”

苏谨礼节格外周到,“下官刚听闻殿下熬了好几个时辰,深感惭愧,已经让人去为殿下准备吃食了,请殿下稍事休息吧,剩下的账册让下官们来查就是了。”

“不必,账册我来,你们查一下入宫记录。”陆观南又往外看了一眼,“陈大人没来吗?”

苏谨顿了顿,道:“陈大人昨夜辛劳,又连夜提审犯人,怕是要晚点来。”

陆观南问:“高掌柜和朱韶那边,审出了什么吗?”

苏谨语气甚是温和:“有一些疑点说不清,还再待审,殿下莫忧。”

陆观南没再问了,信人不如信己。

他继续查账册,不一会苏谨派人送来热气腾腾的吃食,他舀着莲子粥,一边吃,一边查看。

“秦王殿下觉得口味如何?”苏谨含笑问。

陆观南没那么闲心细品美食,有的吃就是了,随意道:“不错。”

“这粥和糕点是舍妹亲手所做,知殿下从南方来,还特意多加了一些糖,原还担心殿下吃不习惯呢,听殿下这么一说,倒也放心了。”

苏谨回头看了眼月下坊外。

一女子在马车前,手中提着木质食盒。

身着紫衣,轻若云纱,衬得身段极好,蹁跹风流而不失矜贵端庄。她见到陆观南,微微一笑,施施然行了一礼,然后提着裙摆,在侍女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初郡苏氏现任家主的嫡女苏见棠。

也是苏谨的亲妹妹,苏贵妃的侄女,端王陆玄宁的表妹。

苏谨和苏见棠此举显然是示好,若能得初郡苏氏的支持,无疑对夺嫡路上大有相助。只不过中间隔着端王,只怕没那么简单。再者,已有阿凌,他也容不下旁人。

陆观南收回视线,淡淡道:“苏大人,舍妹是长陵贵女,理当有良人相配。”

苏谨闻言一愣,丝毫没想到陆观南竟然这么说,“殿下文武双全,自是良人。”

陆观南含着糕点,翻过一页账册,漫声道:“我心上已有人,并非良配。”

苏谨:“……叨扰殿下了。”

用完饭后,他出了月下坊,找随从捎信回苏府,一脸吃瘪:“让小姐放弃吧,此人油盐不进,与宜国世子的事情多半是真的,即便真的嫁过去了也是受罪。”

递完信后,苏谨回坊内,陆观南端坐在窗边,面色冷漠地检查账本。

他这幅容貌被长陵众人誉为第一流。

着实名不虚传,毫无装饰,单单一身玄衣、两枚玉佩、一把剑,尽显风姿。

倒也难怪苏见棠动心。

看着清冷,性子却乖戾轻狂。

只是怎么偏偏就……哎,喜欢男子呢,还这般光明正大的,毫不遮掩。

*

傍晚时分,陆观南看完了所有的账册,基本上可以断定,月下坊除了做皮影,另有生意,且偷漏税款,多处的账平不上,极有可能有另一本账册。于是他又去了趟大理寺,亲自提审高掌柜。

将所有有问题的账目全都摆在他的面前。

高掌柜一开始还能对答如流,到后面渐渐露怯,磕磕绊绊地也答不上来。

陆观南屈指扣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节奏声,冷冰冰地追问:“你明明知道这出戏如果风靡了起来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还同意演奏?”

高掌柜额间豆大汗珠,“草民不知道啊,草民哪敢非议皇子?草民该死,没瞧出这出戏的隐秘,还以为这出戏之所以火,只是因为朱韶的戏文写得好,皮影师傅们的技艺高超。殿下这一定是朱韶别有用心,您去审问他吧……”

这番话顺下来,行云流水。听大理寺的狱卒说,他这几日都是这般交代的,一个字也不差。

“背得很熟练,从决定演奏《折扇记》时,就想好了这说辞吧?”

笃笃声继续。

高掌柜眉心直跳,没由来的慌乱:“草民怎么敢……”

陆观南冷冷地打断,继续摆出账册,再追问其中的缺口。

高掌柜干巴巴地咽了口唾沫,头昏眼花,支支吾吾地半天也没说清楚。

不该好端端的查《折扇记》吗!哪里转到账册上了啊!

陆观南摩挲着白玉佩,搞人心态似的,又回到《折扇记》上,道:“即便本朝国君奉行宽仁之法,可妄议皇子这一项罪名,不论在宜国还是许国,都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的。许国律法比起抓到就砍头的宜国,松弛些,可却也要流放异乡。”

“本王查过案卷,诸如此类案情,刑部尚书所判,多流放意州。”

“巧了。”

陆观南抬手。

仪景递上几张地契。

陆观南将地契推到高掌柜的面前,掀了掀眼皮:“在两个多月前,你的内弟就以他的名义,在意州置办了好几处田产、家宅和铺子。你的这位内弟本王也审过了,他全都招了,说是你让他置办的。怎么?两个多月前,高掌柜就预料到自己要被流放意州吗?为何是意州呢?如何断定一定判处流放意州?谁许你的吗?”

高掌柜又狠狠咽了口唾沫,听陆观南的话与他敲击桌面的动作,止不住地流汗发冷,“这……”

陆观南收回地契。

高掌柜抬头看了他,狠狠吓了一跳,对方那双漆黑的眼眸,像是拽着人坠入深渊。

“竟然心甘情愿地当棋子?”陆观南毫无表情与波澜,“对方给了你不少好处吗。可有没有想过,这好处有没有命去享受。本王已经猜到,这月下坊不同寻常,你明面是月下坊的掌柜,实际不过是个关键时候背锅的,知道那么多内情,单单流放,就能换来脱离是非、一身轻松吗?”

高掌柜的心理防线本就不高,在阴暗的囚室里,与陆观南冷冽咄咄逼人的讯问中,昏昏沉沉间,很快就招了。

出了大理寺正门。

陆观南踩着矮凳上马车,陈清荣慌忙赶到,气喘吁吁的:“秦王殿下,入宫记录已经整理好了,殿下何时观览?”

他接过偏厚的一沓录册,“我还以为陈大人三四日后才会给我呢,这会怎么效率又快起来了?”

陈清荣面红耳赤:“惭愧惭愧,殿下见笑了。”

陆观南放下车帘,马车疾驰而过,掀起尘土。

陈清荣抹了把脸,苦兮兮道:“这位秦王殿下,真是不管何时都一副心情很差,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

苏谨想起了在月下坊与陆观南的对话。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笑不出来啊。

*

“老爷!……咳咳!”

冯府后院,烟尘熏人。

来报信的小厮捂着袖子呛了好几声,眼睛半眯着,只见素日里沉着冷静的老爷此时着急忙慌地撸着袖子,将一本又一本的册子丢进火盆里。他累得瘫倒在地上,不顾形象地擦着脸,怒斥下人:“喊什么!”

小厮赶忙道:“老爷,官府来人了!”

“这么快!”一听这话,冯深腾地站了起来,“京兆府吗?可是唐衍?”

小厮连连摇头,“是……是那个秦王殿下!”

“什么?!”

秋日骄阳,火焰凶猛,起了一身冷汗的冯深险些昏过去。他好不容易稳住,挥挥手道:“先上茶,让秦王稍等,我换了衣裳就去。立马叫人将这里收拾了!”

小厮:“可、可是……”

可是陆观南不喝茶,也不稍等。

他手中有昭平帝特赐的令牌,可直接调令京兆府。

冯深刚派人将火盆等东西收拾了,京兆府的士兵就已经冲了过来。

“你们你们干什么……这是私闯民宅!”冯深佯装冷静,“秦王殿下,纵然您刚才从宜国归来,不清楚许国的律法,可也不能这样毫无根据地行事啊!还请殿下明言,小民究竟犯了什么错!”

陆观南踩在石阶上,冷冷地瞧他:“我是从宜国回来,但也懂许国的律法。欺辱民女,纵火灭门,这些按许律,当死罪。这是京兆府的逮捕令。”

话音落下,仪景甩出逮捕令。而那逮捕令上,竟是冯深老来得子的小儿子,冯槐。

京兆府翻出了来不及藏的火盆。

冯深瞳孔骤然一缩,迎面被呛了烟味。

他完全呆住了,惊在原地不知所措。怎么……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牵扯到他儿子的身上?!

失控感比方才的火势还要浓烈,紧紧包裹着冯深。

冯槐被抓起来的时候,怀里还抱着美人,当即险些不能人道。

他狼狈地穿好衣服,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京兆府齐齐一拔刀,瞬间如同老鼠见了猫,只是仍然不服,还念叨:“你们知道我爹是谁吗!敢闯进来抓我!疯了吗……”

陆观南正翻看着抓罪犯却“不小心”搜出来的被烧了一半的账本,听见嘈杂的动静,不动声色地抬眸。

冯槐撞上这眼神,吓得脸色一白。

他在西瓦巷的对岸花街喝酒,曾见过打马路过的秦王。秦王的气势,浑然不像年轻的皇子,甚是复杂,哪怕相貌似高山君子般清冷,却无端一身冷冽血气。他还与同伴打趣,说这秦王看着像是会用酷刑的。

冯槐瞥见冯深,怕得快要哭出来,“爹!爹,救我!”

冯深最宝贝这个儿子,仓皇问陆观南:“这这这……殿下何故抓我儿啊?”

太阳底下,陆观南眼眸极为深邃,一半清明一半阴影。他道:“你不知道吗?”

冯深被这淡淡的一句话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他,他也许该知道。冯深的目光落在陆观南手中捏着的碎纸片上。

“我昨日闲来无事,整理刑部卷宗,偶然发现这一桩事,便看了看。”

“十年前,令郎在梨花原踏青时,与一名年仅七岁的小童起了冲突。小童无意中得罪了长陵富商之子,但说起来也无非是件小事,只是因为那小童在梨花原上放风筝,不小心和令郎的风筝撞到一起去了。小童也诚恳道了歉,料想也没什么的。他出身官吏之家,而冯家只是商贾。”

陆观南的声音冷漠,“可他错了,冯家不是普通的商贾。小童的全家被困在大火中时,方才知晓。”

冯槐眼睛瞪得很大,眼珠子通红,显然是知情,但毫不心虚。

冯深心里十分不安:“殿下在说什么,十年前的事情谁还放在心上,况且当时这事早就定罪了,是那户人家自己不慎打翻了烛台,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桩十年前的旧事被翻出来,够意味深长的,分明是蓄意挑事,有备而来。

“当然不是。”陆观南又道:“令郎在梨花原上曾对小童扬言,他虽为商贾之子,却可不是惹得起的,得罪了他,便是得罪了户部,得罪了太子妃,得罪了太子与靖国公、太傅等人。冯公子,还记得自己这话吗?”

甚至可以说,小童全家之所以被害,皆是因为冯槐的这句话。

冯槐这才害怕起来,“我……你这是捏造!我没说过!我没说过!”

可观他反应,一目了然。

陆观南笑了一声,看向冯深,“说没说过,总有证人的。你与高掌柜对峙一番,不就可以了?”

冯深咬牙切齿,这个该死的混账,这般贪生怕死,竟把十年前的破事也招了出来!

陆观南道:“来人,冯槐谋害官吏,将其下狱,等候处置。”

“爹……爹救我啊!”冯槐尖声呼喊着,直至被拖走,声音彻底消失。

冯深膝盖发软,跪在地上,“秦王殿下,您到底想做什么?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

陆观南目光发冷,“只因为你儿子口不择言,就杀了小童全家,到如今却也毫无惭色,冯老爷这背后的水可真深啊。”

冯深是长陵乃至整个许国都数一数二的商贾,精明算计,与蠢从来不搭边。事到如今,他隐隐间也有揣度。方才太过震惊,漏了太多破绽。现在冷静下来,只感青天白日背后发凉。

陆观南在短短时日内,就查到月下坊。本以为抓一拨人,禁演皮影戏,《折扇记》之事便会到此为止。谁知他竟然没有就此停手,反而攻破了高掌柜,顺着查到了他才是月下坊的幕后老板。

查到这一层之后,迂回地从冯槐入手。一来,以此作为要挟;二来,这样也有充足的理由,跟大理寺那边交代。

冯深的额头沁着汗珠,眼珠子转个不停。

陆观南年纪轻轻,却老谋深算,他们都太小瞧他了,不愧是昭平帝与傅家的血脉。

“殿下,找到了些不明账册。”

仪景等人抱着一堆还没来得及烧毁的册子,放在庭院中间。

陆观南随手一翻,一目十行,道:“冯深与《折扇记》以及十年前的纵火谋杀案一事脱不了干系,押入大理寺,等候审问。”

冯深狠狠地闭了闭眼,手心已经全是汗。

冯府被围,里里外外被搜查,果不其然发现了月下坊真正的账册,除此以外还有与朝中大臣来往的书信,各种珍贵的珍宝,上面还贴着名字:赠户部尚书,或者赠太子妃等等。

这与月下坊为达官显贵表演皮影戏的记录名册,倒是对应上了。

经过审讯以及反复核对、调查内情,这冯深身为商人,但却与朝臣来往密切,尤其是户部尚书。户部尚书兼管商贾之事,常收取贿赂,为冯深的生意开便利之门。

“户部尚书宋浔不是旁人,正是东宫太子妃的父亲,出身平郡宋氏的旁支。”

谢晋原将这几日得到的信息整理明白,与陆观南谈论。越查便越是沉重,“这下子牵扯出来的可就不简单了。”

“平郡宋氏。”

冯深的背后是平郡宋氏在撑腰。

户部尚书和其女太子妃出身平郡宋氏,皇后是平郡宋氏的嫡女,国丈靖国公是平郡宋氏的家主,一手提拔了韦松。平郡宋氏,是明摆着的太子党。而太子病体不堪,一母同胞的卫王便自然而然是他们选中的下一任太子。

谢晋原道:“果然如此,原本卫王、端王夺嫡不休,如今殿下归国,且深受陛下喜爱,这是挡了卫王的道,要一步一步将殿下除去。”

桌上堆着竹简、账册与案卷,陆观南从一堆乱麻中找到白玉佩。

他握着玉佩,似乎找到了安身之所,面色多了些宁静,道:“倒是很聪明,查了这么多,完全没查到卫王身上。”

也难怪那日晚宴有恃无恐。

“是啊,月下坊时常入宫为太子太子妃、多个朝廷重臣表演皮影戏,唯独没有卫王殿下。”谢晋原琢磨着,恍然大悟,“这是怕有朝一日发生什么,推太子出去挡刀啊,而陛下素来对这个体弱的太子格外宽容。殿下上元节那次遇刺,捡到的东宫令牌,也极有可能并非太子所为。”

谢晋原起身拍案,“这也是那日晚宴他们有恃无恐的原因,即便真的追查到了这里,这把火也烧不到卫王身上。”

陆观南垂眸看着玉佩上的春景,指尖拂过桃柳,眸色沉沉:“太子与卫王,皇后与靖国公,本身就是一体。”

谢晋原转念一想,脸上是难以掩饰的激动:“没错,殿下所言极是,平郡宋氏与商贾勾结,为己谋私大肆敛财,僭越皇室,这是重罪。平郡宋氏出事了,卫王也难以脱身。殿下,卫王和靖国公在前朝拼命诬陷你,好在秦相顶住了压力,瞧陛下的意思,也是要彻查到底,咱们一定要把握好这个机会!”

话音落下,春葭抓住两个在门口偷听的丫鬟,押入内室。

“殿下,她们在后院时便不安分,总算让奴婢给逮到了,应当是细作!”

这两个人,正是前些日子皇后送来的貌美宫女。

谢晋原怒道:“这几日朝堂上卫王的人总在弹劾殿下处事有违律法,但凡出去便总有跟踪,或是刺杀。原来是这两个人传的消息。”

陆观南扫了一眼,“按秦王府的规矩,该怎么处置便怎么处置。”

“殿下饶命啊……”

宫女哭着求情。

“是。”春葭将人押走。

正巧此时,太子差人来问候。

谢晋原有些讶异,这可是破天荒。

自陆观南回到许国,只在一次宫宴上见过太子。太子病弱,对陆观南却是眼神凶恶,似有深仇大恨。

不过这么说也没错。

二十多年前,傅贵妃深受宠爱,生下一子,皇后不甘,暗中动手脚,使得这刚出身不久的孩子很快夭折。后来,傅贵妃以牙还牙,买通下人给皇后的长子下慢性毒,导致太子身子越来越差,而太医却查不出,等查出的时候,却已经棘手了。

陆观南是傅贵妃的亲儿子,太子和皇后当然看不顺眼。

两方斗得,早就是不死不休了。

陆观南将玉佩扣在腰带上,玉佩碰了下金蝉,发出清脆的声音。

*

刑部大牢,天字号监狱。

鲜血哗地喷溅到黑色的墙壁上,身着狱卒服饰的刺客一命呜呼。

冯深双眼凹陷,惊恐至极,只见眼前少年收剑。那剑通体银白如霜雪,只是多有大大小小的划痕。

“殿下……”

陆观南拿起审讯记录,很快就全部看完了。

密信、贵重礼物、账册等这般铁证在前,刑罚加身,也容不得冯深不招了。

陆观南蹙着眉,若有所思地打量冯深,半晌后,问:“刺客是谁派来的?”

冯深一愣,“殿下聪慧,何必明知故问。”

陆观南故意刺激道:“你为平郡宋氏效劳,搜刮敛财,到头来,人财两空,也是非死不可了。”

冯深苦笑,“这一切还不是拜秦王殿下所赐。”

原先只是要让秦王吃瘪,谁知道他直接掀翻了天。

冯深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万一有一天被捅出来了,便是死罪。可人总是贪心且心存侥幸的。

陆观南冷笑了一声。

他来时又遭了刺客,袖子上沾了点血。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道:“我来刑部之前,又搜了一遍冯府,从桥洞的底下挖出了一个废旧花瓶,花瓶里有一把钥匙。试遍全府,无论是门锁还是箱柜之类的,都合不上,审了你儿子与妻妾,也都不知。”

瞥见那漆黑钥匙,冯深下意识有些闪躲。

陆观南看在眼中,“你是个精明的人,与朝臣往来,也知道留下书信,所有的账册记录全部备份,这般为自己留退路,想来这把钥匙也别有洞天吧。”

冯深张了张嘴巴,没说话。

“好。”陆观南收起钥匙,“我去审你的小儿子。”

“殿下!”冯深下意识替冯槐担惊受怕,紧紧扒着铁栏杆,“槐儿的事情不是已经定了罪吗?怎么还要审,钥匙的事,他不知道!”

陆观南甚是随意残忍:“酷刑加身,管他知不知道。”

这幅模样,漫不经心的语气,衣色玄黑,剑上血尤热,唯独腰间佩的白玉,温润轻灵。

冯深喉头极干,“殿下……殿下放过槐儿吧。殿下想要查的,不都已经查到了吗,凭眼下的证据,还不够殿下发挥吗?”

每个人都有软肋。而冯深的软肋正是这个小儿子。

这也是陆观南出乎所有人意料,从冯槐入手的原因。

陆观南道:“不够。”

他要的,是斩草除根,是连根拔起。

冯深语滞,更为复杂。

“你没有什么可犹豫的,进退都是死。”陆观南居高临下地看着冯深,“自己选吧,继续到死都忠贞无二地当着平郡宋氏的敛财工具与傀儡,九族尽灭,还是临死前做件善事,起码我会保住你无辜的家人与后代。”

冯深瘫倒在地,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陆观南不语。

半晌后,冯深蜷缩着,以一个匍匐跪地的姿态,“那把钥匙……”

*

一个时辰后。

在冯深置办的一处宽敞宅子后院,柳树下,挖出了一口箱子,擦去泥土,取钥匙打开箱子,只见雕刻精致的众多皮影,将箱子堆得满满当当。

将所有的皮影拿开之后,叩击箱子的内壁,按下极为隐秘的机关,只听闷的一声响,抽出木板条,只见底下竟是数个巫蛊小人。

众人惊呼,一片死寂。

刻着傅贵妃名讳的,刻傅戎、傅承玉父子的。

冯深说,他曾多次入宫为太子和皇后表演皮影,一来二去的,与几个宫女暗通款曲,无意中发现了这一桩事。为了给自己留把柄,他偷偷将本该处理掉的巫蛊小人设法弄到手,藏起来,埋在树下。

巫蛊这个东西,在许国宫廷是绝对的禁忌。

昭平帝得知后,龙颜大怒,下令搜查全宫。

在皇后和太子之处果真发现了刻有陆观南名字的巫蛊,还是很多咒秦王的小人与邪术。

再加上靖国公与卫王陆玄平那边,卖官鬻爵、贪墨横行,垄断科举等,证据确凿。

秦从云又上了几道折子,弹劾户部尚书、刑部尚书等官员,一时间朝堂血雨腥风。

曾鼎盛不衰的许国士族,平郡宋氏,凭他是有皇后太子,还是国公侯爷,瞬间如大厦倾倒,灰飞烟灭。

秦王府,飘零的落叶中。

陆观南放下墨笔,吹干誊抄《宜国杂录》的最后一页,忽然想起了昭平帝,想起他含笑让自己去查《折扇记》。

秋风落叶中,他渐渐明白了一些事。

此事最大的胜利者,并不是他。

而是昭平帝。

蛰伏多年,终于剜掉了平郡宋氏这块扒着皇权肆意生长的肉。现如今的世家,以初郡苏氏为首,对昭平帝万般恭敬俯首。

他还想起了韦松。

在又一次的朝堂清洗中,再度独善其身的太傅。

他早该想到的,这是昭平帝与韦松设的一个局。

韦松将《折扇记》呈报给昭平帝,昭平帝那样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折扇记》里面的猫腻?却还是同意在秋祭晚宴上表演了。

而韦松,是以身入局。否则无法解释,一个与平郡宋氏,与太子卫王联系密切的人,却在朝堂清洗中,被昭平帝保了下来。

这一点,连秦从云都很意外,始料未及。

如此说来的话,二十年前的傅氏灭族一案……

“傅氏灭族,现在想来,当是刚继位年轻气盛的陛下、武将出身的傅氏与平郡宋氏斗失败了的结局,韦松在里面充当的角色,不过是平郡宋氏推出来背责的。”秦从云为陆观南解惑,甚是感慨,“太傅这个人,倒是能忍,这么多年来,愣是一副老奸巨猾的奸臣样。我倒是有些佩服他了。”

又过几日,陆观南心中还是很多疑惑,亲自登门韦府。

刚出门就遇到了端王陆玄宁,“这些日子真是辛劳皇兄了!”

陆玄宁甚是热情爽朗,也很关心陆观南的身体,托人送了许多贵重补,看着颇为手足相亲。

陆观南如往常一样回应,打完招呼后,便离去了。

马车路过大理寺,正巧遇到了刚被放出来的朱韶。

朱韶见是秦王,大为感动,若不是秦王惜才,他可是要被判大罪的,因为磕头拜礼,认作大恩人,“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殿下恩情。”

陆观南心中有事,不欲多言。

不过看见朱韶,他原先的那个不轻不重的疑问便又浮起来了,随口一问:“我正好问你,《折扇记》这个故事,流传度很低,你是怎么想到写这个做皮影戏的?”

朱韶道:“回殿下,小人初来长陵,投了很多皆不入。后来花钱得了面见长陵世家公子的机会,自荐我的戏文,还是被拒了。不过那些公子中有个人为我指了条明路,说我写的戏文都太普通了,市面上压根也不缺,他让我选材新颖,不妨去找一些地方传奇,改为戏文。”

“因我是茗郡人,小人第一时间便想到了发生在荆朝的那个故事,于是就……殿下恕罪。”

陆观南眯了眯眼眸,“哪个世家公子?”

“应当是……初郡苏氏的公子吧?听他们称呼苏公子。”

“那个给你提议的人呢?”陆观南又问。

“那个人……”朱韶仔细想了想,“我便不知了,只记得他格外贵气,其他那些公子对他很是尊敬。他长得蛮端正,眉心底下有痣。”

陆观南的眼前出现一个人的面貌。

端王,陆玄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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