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他的梦境】镜花囿于水月(四)
她好像在做梦。
她站在卫生间里,看着那面近乎占据一整面墙壁的镜子,不知为何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
只是她想不起前因后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水龙头被打开了,从里面流出汩汩的水。她随手去接了一把,那清澈的水淌到她的手里,从指缝中落下去。
陡然变成了猩红的血液。
她悚然一惊,猛地退后一步。
手中的水清澈依旧,丝毫不见异变。
她略微平复狂跳的心脏,抬起头,却对上了镜中一双澄明如镜的紫瞳。
“她”站在镜中望着她,伸出手掌,缓缓地按在了镜面上。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她”手触及的地方,镜面荡开如水波般的裂纹。
“这只是梦。”“她”说,“找到真相,这就够了。至于其他的事——”
“她”的话突然止住。紧接着,裂纹从角落开始迅速蔓延,那面镜子在几秒之内四分五裂,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冰冷的气息自身后接近,熟悉的冷香与刺鼻的血腥气混合着将她包围,视野变得一片漆黑。
有一只手轻柔地盖在她的眼睛上,却没法从那人的肌肤汲取一丝一毫的温度。
“别听。”那人凑在她的耳边低声说。
气息喷洒在耳垂,只留下刺骨的寒意。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这里就是现实……留在这里吧。”
“留在这里——”
“小潮姐姐。”
左镇潮倏地睁开双眼,直直对上挺拔的鼻梁与一双璀璨的绿瞳。
少年那张浓墨重彩的漂亮脸蛋就停在她正上方,低下头默默看着她。
周围是熟悉的园林,她仰躺在草地上,像是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小潮姐姐。”莫衍真又叫了她一声,“在这里睡会着凉的。”
左镇潮这才发觉,莫衍真身上那件西服外套不见了,正盖在她的身上。尽管如此,她的手还是在瑟瑟秋风中被冻得冰凉。
「总感觉,好像做了什么奇怪的梦……想不太起来了。」
她坐起来,想把人外套还回去,莫衍真却摇摇头:“你的手很冷,披着吧,回到室内再还我就好。”
距离第一次见到他,已经过去一年半的时间。在这段日子,少年就同抽了条的柳枝一样疯长,等到左镇潮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了。
精致的脸蛋褪去稚气,鸦羽般浓密的睫毛微颤,在那双碧色的猫眼上留下阴翳,透出几分薄雾轻笼的郁色。
稠黑的发缀到后颈,精巧地打着卷,连发尾都显出被精心打理过的细致感,只是更衬得肤色苍白,薄唇泛着微红的血气。
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从哪座古堡里走出来的吸血鬼。
此刻,小吸血鬼安静地坐在她身旁,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他膝盖上倒扣着一本看不清名字的书,修长的食指卷着黑发把玩,于晴空下折射出清艳的秀色。
他的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偏头去看另一侧的树,看枝头上的枯叶因秋风颤动着,叮叮当当不愿坠落。
就同他的心跳声一样。
左镇潮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她转头看向莫衍真:“听你母亲说,你父亲想给你转去罗顿公学?”
莫衍真将书重新拿起来,动作停都没停:“嗯。”
“之前那所高中不是读得好好的?”左镇潮不解,“而且你当时还是保送进去的呢。”
左镇潮认识莫衍真一年多,就没见过他爸莫远归几次。那是个看起来还算和气的男人,眉眼之间和莫衍真有几分相像,但是戾气有些重,对她的态度也很轻疏。
仅有的几面之缘,就让左镇潮觉得这人绝非什么善茬。
莫远归名义上住在景苑华栋,但实际压根就不睡在这里。至于睡在哪个小情人那边,奥德丽早就懒得管了,只希望他别把病带回来。
“父亲说,同等家世的年轻一代都在那里面。”莫衍真随意地翻着书页,似乎对这个话题提不起丝毫兴趣,“……我和他们没什么交流的欲望。”
反正把他送进那种地方,无非是为了巩固所谓的人脉,说不定之后还会要求他和哪一家的千金结婚。
莫衍真本来就不喜欢和别人说话。在原本的高中里,他作为当下知名的音乐家,受到了不少追捧和讨好,也有很多人想对他套近乎。他没法熟练地应对那些人群,最后干脆一个都不接触。
再加上他行程繁忙,为了每天都能留出回来的时间,不得不把一些演奏放在上课时间——多方因素之下,都已经入学一年,他到现在连班级里的人都没认齐。
如今莫远归非要把他送进什么罗顿公学,莫衍真本来也是无所谓的情绪远大于不满。
只是……
他借着翻书的间隙,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小潮姐姐在皱眉。
她生气了吗?
他很想说,没必要为了那种人生气。和至少还会管管他的母亲不同,“父亲”这个角色很小就几乎消失在了他的人生里,仅存的也是一些不好的回忆。
他对莫远归毫无敬爱之情,没有期待,自然也不会为此难过伤心。
习惯就好了。
想到这里,莫衍真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
听说罗顿公学,是彻头彻尾的贵族学校。这和他原本所在的重点高中不同,据说是强制性寄宿制,而且还会有很多浪费他时间的、早就已经学过的贵族课程。
等等,如果是这样的话,他每天还能按时回来吗?
还能在每个晚上都看见小潮姐姐吗?
越是往深处思考,莫衍真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时间差不多了。”左镇潮掏出手机看了一眼,“你母亲特地告诉我,你父亲在的日子要早点让你回去。走吧。”
莫衍真合上书,视线在左镇潮垂下的右手上飞快看了一眼,乖巧地站起来,跟着她往楼上走去。
左镇潮总觉得莫远归这个决定很不靠谱,她打算回去再找他打听打听——虽然和莫远归相处让她觉得有点恶心,但既然答应了要成为莫衍真的家人,她总不能坐视不管。
这王八蛋说不定还没她有钱呢。
*
隔天傍晚,莫衍真没有过来。
这很奇怪。平时哪怕是被事临时耽搁了,他也会给她打个电话,免得她白跑一趟。
然而这一回,左镇潮给莫衍真的手机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显示已关机。给奥德丽打电话,她竟然告诉左镇潮自己已经一个星期没回家睡了,因为晚上不想和莫远归那个人渣待在同一空间里。
左镇潮:“……”
她就说这女人这两天怎么没缠着她喝下午茶了!定是有鬼!
她挂掉电话,深呼吸。
去A321敲门,没人在,左镇潮就直接打给物业调了监控,想看看莫衍真到底回没回来。32层的走廊监控属于隐私无法调取,但是A栋正门处的监控都是随意看的。
结果一看监控录像,发现他不仅没回来,就连今天早上都没出过门。早上的录像中,只能看见莫远归拿着公文包出门上班的景象。
这很不正常……
「或许是我想多了?他只是因为身体不舒服,才请了一天假没去上学,也没精力联系我?」
……不,不对。这于情于理都不对。
左镇潮产生了一种极为不祥的预感,她沉思片刻,再次拨通了奥德丽的电话。
“奥德丽,是我……嗯,我刚刚才发现,昨天把我的手表落在你家卫生间了……对,好像是洗手的时候摘下来的,我明天等你回来去拿——你现在就跟物业说?好,我知道了。”
左镇潮把手里的手机递给站在一边等候的工作人员。他听奥德丽在对面简单讲了几句后,便恭恭敬敬地取了万能钥匙,帮左镇潮打开了A321室的房门。
房间内漆黑一片,的确看不出半分有人在的迹象。
左镇潮打开了客厅的灯,没有从家具摆设中察觉出任何的异样。她叫了几声莫衍真的名字,也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暗道不好,这孩子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怀着对冒犯他人私人领地的歉意,她将起居室、厨房、阳台这些地方都找了一遍,就剩下卧室没进去了。
可莫衍真的房间内没有开灯,床上也没有人——
突然,有什么念头掠过脑海,一个模糊的场景兀地浮现在眼前。
左镇潮的脚步猛地顿住,她微微伸手,将莫衍真的卧室房门又推开了一些。
墙角,有一个巨大的衣柜。
左镇潮从之前就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莫衍真房间的衣柜不做嵌入式,或是直接像主卧那样做个衣帽间。
奥德丽当时给出的理由是莫衍真不太爱打扮——然而就左镇潮的了解,他不仅很爱打扮,每天甚至能在镜子面前站一个小时,有好几个专门的造型师,几乎精致到头发丝。
左镇潮此刻有一种奇异的冲动。认知在告诉她,那个衣柜很不对劲。
她站在原地踌躇了几秒,最终还是走过去打开了那个衣柜。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少年的衣物,完全不像是能藏人的样子。
「……也是啊,我到底在想什么。」
左镇潮合上衣柜门,深觉自己简直是魔怔了。尽管如此想着,她的目光还是在衣柜上停留。
「所以,为什么不做嵌入式呢?」
几乎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她伸手去推了一把那个巨大的衣柜——
然而,这一下推动了。
不仅如此,当左镇潮低头的时候,发觉衣柜下方的地板处,竟然有一道极不明显的痕迹。
那是推动衣柜时,才会留下的痕迹。
她不安的感觉更严重了,心脏开始加速跳动,隐隐产生一个恐怖的念头。手上更加用力,生生地将沉重的衣柜往另一侧不停推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直到彻底将衣柜推到另一边时,墙壁上足以容纳一人的洞口完全呈现在她的面前,一个人从里面栽了出来。
莫衍真还维持着抱住双膝的蜷缩动作,整个人毫无知觉地倒在地面上。他嘴唇发白,脸颊却泛着病态的红,单薄的衬衫被冷汗完全浸湿了,身体在不自觉地发着抖。
他在发烧!
左镇潮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心情从看到这种景象的震撼中脱离出来,见他这副样子,立刻掏出手机呼叫了景苑华栋的医疗团队。
打完电话,她一颗心还是悬着,可她对急救一窍不通,医生也让她不要移动患者,她只能先去帮他找来湿毛巾降温。
冰凉的毛巾贴在少年滚烫的额头上,他的睫毛似乎微微颤了颤,却依旧没有清醒的迹象。
他维持这种状态已经多久了?莫远归那个人渣是疯了吗?!特地在墙壁上打一个洞,就为了把人关进去?!
左镇潮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愤怒,抖得近乎连毛巾都要拿不稳,好几次差点掉下来。
少年如同一只木偶任她摆弄,四肢无力得根本抬不起来。
左镇潮思绪纷杂,最终决定先把衣柜推回去。让外人看见这些东西,对莫衍真一点好处都没有。
等到医疗团队终于上门,她才退到一边打开阳台,试图让自己冷静一些。
“什么情况?”
“过度惊惧引发的急性高热,已经做了紧急处理,但是营养流失很严重,需要挂点滴。”医生简单交待了几句,“先观察一下,正常来说彻底退烧后就能醒。如果短期内有复发情况,您随时联系我们。”
莫衍真已经被他们安置在了柔软的床铺上,脸上的红潮降下去不少,却依旧双眼紧闭。他秀挺的眉拧在一起,像是梦见了什么让他极为恐惧的事。
左镇潮点头道谢,等人都出去,才短暂地松了口气,坐到莫衍真的床头。
窗外日落月升,房间内安静无比,一时间只能听见输液袋内液体滴落的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人才悠悠转醒。意识逐渐回笼,房间内一片漆黑,他看不清周围,只能依稀瞧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他条件反射地坐了起来,来不及做思考,循着身体本能、害怕又戒备地往床脚靠墙的位置蜷缩。
“对不起……”
身体因恐惧而颤抖,用极低的音量不断重复:“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
好黑。
好冷。
好可怕。
好可怕。
别靠近他。
他知道错了,他再也不会违抗父亲的决定,他再也不会有任何自己的想法……
“小真。”
别再把他关起来,别让他一个人待在那种地方……
“小真!”
温暖的手隔着衣物按住了他的肩膀,紧紧握住他冰凉到麻木的掌心。过分炽热又不容忽视,死死地拽住他,将他从地狱的边缘拉回来。
“……小潮……姐姐……?”
少年哭泣着,瑟缩着。他用尽一切勇气,才将脸从膝盖之间抬起,声音里是满溢的痛苦和绝望。
他像是不确定,迟疑地伸出手,试图去抓住面前的身影——
手腕被温热的力道攥紧了,他听见那个人的心跳顺着骨骼、隔着空气传过来,为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生机。
“是我。”她说,“别怕,我在这。”
莫衍真的手瞬间泄了力道,像是彻底放下了心。他反握住左镇潮的手,努力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呼吸,轻声问她:“你怎么在这里?”
她必须离开才行,万一父亲回来看见她……
莫衍真不敢去想象那种可能性。
左镇潮像是知道他要说些什么,叹了口气:“比起担心这些,你更需要睡一觉。”
“……”莫衍真垂下眼,依旧不愿意放开她的手,“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问他为什么会被关起来。
“我猜得到。因为罗顿公学的事?”
“……嗯。”莫衍真呐呐地应了一声。
「先前看他的反应,我还以为他对转学的事没什么意见,结果回去就和莫远归那个人渣吵起来了?」
“没事,我去帮你谈。”左镇潮摩拳擦掌,势要把那混账忽悠得找不着北。
“已经迟了。”莫衍真的声音很低,“我昨天回到家的时候,手续已经办完了。”
那本来就是对他的通知,而不是商量。
这是第一次,莫衍真反对莫远归的决定。以彻头彻尾的失败告终。
下周开始,他必须去罗顿公学上课,莫远归为他安排了很多结交对象,这些人无一不是世家子弟,若非莫衍真自身在音乐上的成就,以莫家的档次,够不上那个阶级。
“对不起,小潮姐姐。”莫衍真竭力压抑自己的泣音,却还是从言语中露了出来,“对不起……我根本……”
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反抗不了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