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杨胜秋在翰林院任修撰,永嘉帝对这位年轻英俊的新科状元颇为器重,隔三岔五就招他进宫,想来他顶多在翰林院待上一年半载,便会被委以重任。
赵时晴已经查到他的住处,那是一处一进的小宅子,虽然是租来的,但好在独门独院,对于杨胜秋这样的寒门状元而言,已经很好了。
赵时晴想起去年她离开京城时,在城门前的匆匆一瞥,可惜她已经想不起杨胜秋的五官相貌了,只记得是个清俊如竹的少年。
她的小羊哥哥,一定是个光风霁月的人吧。
赵时晴不知道如果贸然去见杨胜秋,告知杨老太医惨死的真相,杨胜秋会有什么反应。
他会趁着进宫的机会弑君吗?
杨胜秋是读书人,想来不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可如果她和他合作呢?
赵时晴只是这样一想,便血脉贲张。
进宫,弑君,报仇!
就像话本子里写的那样,然后她和杨胜秋被重重包围,临死前,她高喊: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赵时晴的嘴角抽了抽,不,她不会这样做,杨胜秋应该也不会,时家只有她,杨家也只有杨胜秋了,他们的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会让他们去白白送死。
再说,她并非是一个人,她有外公,有师父,有梁王府,还有白鹤山那些被她捡回来的孩子们。
赵时晴不再胡思乱想,她决定先去找萧真,然后再去找杨胜秋。
她正准备去苏记茶楼,一片黑云从头顶压下,最后落在她的肩头。
“小乖,你回来了?”这几天都是吃饱喝足,晚上才回来,今天怎么早早就回来了。
小乖冲她叫了几声,赵时晴懂了,朱玉回府了,所以小乖飞回来报信了。
“好,我知道了,再探再报,对了,我让你找的小弟呢,你的目标太大,让小弟去吧。”赵时晴拍拍小乖的脑袋。
小乖嘴里答应,可是鹰眼里却有几分不情愿,那个大宅子的伙食太好了,鸟还没有吃够呢。
赵时晴带上凌波和泥鳅,一起去了苏记茶铺。
一个小伙计站在檐下笑容可掬,小伙计眉清目秀,一身清爽。
苏大头居然没在门口晒太阳,就连那张包浆的躺椅也不见了。
赵时晴怔了怔,苏记茶铺该不会又换东家了吧?
这京城,还有比苏大头、萧大头更大的头?
迟疑之间,小伙计已经看到了他们:“客官,小号有刚到的新茶,还有美味可口的茶点和干果,先尝后买。”
好吧,这风格,更不像了。
赵时晴看看门口的招牌,的确还是苏记茶铺。
“走,进去看看。”
小伙计在前面引路,三人鱼贯而入。
一进门,三人再次怔住。
茶铺显然重新粉刷装璜过了,墙壁雪白,柜台光可鉴人,靠窗的位置增加了茶桌,上面摆着精致的小食。
除了门口的这名伙计,茶铺里还有两名伙计,其中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青布包头,系着蓝底白花的围裙,干净俐落。
看到赵时晴,那妇人便笑着迎了上来,赵时晴问道:“这里的掌柜还是苏大头吗?”
妇人笑道:“哎哟,恕我眼拙,原来姑娘是熟客啊,苏掌柜在后面呢。”
赵时晴暗暗松了口气,苏大头还是这里的掌柜,说明这家茶楼至少没有易主,还是萧真的。
“姐姐怎么称呼?”赵时晴问道。
妇人摸摸自己的脸,笑容直达眼底,显然很开心被叫做姐姐:“哎哟,姑娘真是客气,这里的人都叫我阿萍。”
赵时晴微笑:“原来是阿萍姐,幸会幸会,不知能否把苏掌柜请来一见,就说甄宝姑娘来了。”
其实上次赵时晴来这里的时候,不叫甄宝。
甄宝是去白凤城里取的,不过她隐隐有个直觉,苏大头或许知道甄宝这个名字,所以她想试一试。
果然,片刻之后,就看到苏大头急匆匆从后面跑了过来。
如果不是在茶铺里,而是在大街上,赵时晴很可能根本认不出眼前这人是当初那个邋遢的苏大头。
眼前的苏大头,一袭青灰色的茧绸袍子,腰上挂着小印,头发梳得溜光整齐,脚上的鞋子也是干干净净。
“甄宝姑娘来了?在哪儿?”
待他看到赵时晴时,一下子就怔住了。
“你就是甄宝姑娘?你不是二......”
赵时晴笑了,苏大头果然知道甄宝,只是并不知道甄宝就是之前见过的二小姐。
“对,我现在叫甄宝了,你们东家呢?”
苏大头忙道:“东家不在这里,姑娘稍坐,我这就让人去报信。”
说完,苏大头便亲自出去,阿萍姐招呼赵时晴坐下,给她上了茶,又摆上果品点心,赵时晴便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天来。
苏记茶铺是年后重新装璜的,阿萍姐和另外两名伙计都是三个月前上工的,除了他们三人,后堂还有一位做茶点的师傅和他的徒弟。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一驾马车停在茶铺门外,苏大头从马车上下来,凌波眼尖,咦了一声,对赵时晴说道:“赶车的是大壮!”
苏大头抹着大脑门的汗珠子:“甄宝姑娘,东家住得有点远,大壮送您过去。”
赵时晴谢过,和阿萍姐打个招呼,便带着凌波和泥鳅上了马车。
马车没有徽记,从外面看十分陈旧,可是车内装璜得却甚是精致,摆了香茶和鲜花,四角挂着银熏球,就连靠垫都是苏绣。
赵时晴拿起小桌上的一只九连环玩了起来,凌波和泥鳅却不敢放松,两人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在心里暗暗记路。
苏大头只去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带来了大壮,而大壮赶着马车,却走了半个时辰,才来到目的地。
显然,大壮并不是从这里去苏记茶铺的,苏记茶铺附近另有一个落脚点。
赵时晴想到“狡兔三窟”,看来萧真在京城发展得不错。
眼前是一片湖泊,绿杨环绕,绿波荡漾,不远处是连绵青山。
一座修建成画舫的楼阁倚湖而建,三面环水,雕梁画柱,湖光山色,美不胜收。
赵时晴没想到京城还有这样的地方,她仅仅是第二次来到京城,对京城并不是十分熟悉,可是泥鳅却是土生土长,他悄声告诉赵时晴:“这湖叫碧影湖,那座画舫叫如意舫,以前是延安伯府的产业。
后来有几个纨绔喝多了打架,死了两个人,据说鲜血流得到处都是,延安伯赔了不少银子,他嫌晦气,就把这里卖给了吴地来的一个丝绸商人。
这位吴地商人在重新开张前,请来一位道长,道长开坛做法,一次就捉了三只鬼。
可是即便如此,经营了不到半年,有个客人从楼梯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当场就死了。
于是京城里的人都说,这画舫里不只三只鬼,一定还有更多的鬼。
那吴地商人也跟着大病一场,委托牙行代卖,他则结束了在京城的其他生意,回了吴地老家。
如意舫在牙行挂了好几年,但凡是知情的,谁也不敢买。
后来有个从外地来的愣头青,人傻钱多,觉得自己命硬,偏不信邪,把这里买了下来,还重新修缮了,比以前更豪华。
可是他的运气并不比前两任东家更好,开张不到三个月,新来不久的厨子就被抓了,竟然是鞑子的细作!
从那以后,这如意舫就被锦衣卫盯上了,锦衣卫三天两头过来,来了便四处搜查。
如意舫的生意因此一落千丈,去年咱们出京之前,我听说这位东家正在四处找人接手呢。”
赵时晴觉得这座如意舫的故事似曾相识,对了,是苏记茶铺。
苏记茶铺是凶宅,这如意舫也差不多,杀过人,摔死过人,抓过人,连敌国细作都出来了,还不凶吗?
苏记茶铺是萧真接手的,这座同为凶宅的如意舫该不会也是他买下来的吧。
这个问题很快便有了答案,在如意舫的一间屋子里,赵时晴见到了此间主人。
赵时晴环顾四周,和外面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间屋子素净得近乎简陋,就连桌椅也是没有上漆的。
而那人一袭玄色道袍,鸦青长发用一根墨玉簪绾成道髻,俊秀的五官,却又因那微微凸起的眉骨而显出几分锋利,他的瞳孔颜色极深,如遥远处深晦的海面,看不见一丝波澜。
赵时晴已经不太记得萧真的真实相貌了,她最后一次看到萧真的真脸,萧真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
因此,在赵时晴的印象中,萧真就是半人半鬼的样子。
可是此时此刻,看到眼前的人,赵时晴却还是一眼认出,这就是萧真,真正的萧真。
当然,竹西塘里给她修秋千的是萧真,与她一起去白凤城的亦是萧真,可那时的萧真都是顶着一张假脸,他是萧真,亦是甄贵。
可眼前的萧真,和这房间里没有上漆的桌椅一样,以最真实的面目示人。
虽然不是半人半鬼,可是在看到他的这一刻,赵时晴还是觉得他应该多晒晒太阳。
是的,萧真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从黑洞里走出来的人,有着和实际年龄不符的沧桑和苍凉。
沧桑和苍凉。
赵时晴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想到这两个词,却又觉得这两个词用在萧真身上再恰当不过。
明明也只有十九岁,可是这气质却像是历尽千帆。
若是其他人,故作老成会让人觉得幼稚,可偏偏萧真不是,在他身上看不出故作老成的痕迹,他是把沧桑和苍凉刻进骨头里。
赵时晴忽然觉得很有意思,她忍不住笑了。
她的笑容来得太快,弯起的眼睛像是揉进了细碎的阳光,亮晶晶地闪烁着,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萧真,好久不见。”
萧真点头:“是,好久不见。”
赵时晴指指屋子:“你是这里的新主人?”
萧真:“是,我是。”
赵时晴:“这里很便宜?”
萧真失笑,没想到好久不见,一见面赵时晴最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的确很便宜,便宜到连我自己也认为是在捡漏。”
赵时晴赞叹:“捡漏的事都让你遇上了,不愧是我外公的儿子,对了,舅舅,刚刚我忘了叫你了,对不起啊。”
萧真:你忘就忘了吧,没必要特意道歉。
赵时晴一脸好奇:“这里还没有正式营业吧,刚刚进来时好像没有看到客人。”
对什么都好奇,果然还是个孩子。
萧真微笑:“我喜欢清静,所以暂时不准备对外营业。”
赵时晴更加好奇:“那我们能不能四处参观一下?”
萧真颔首:“我带你参观吧。”
说着他便站起身来,赵时晴又笑了:“如果是在梁地,看到你这副打扮,我会以为你是真的出家当道士了,不过这里是京城,京城的人好像很喜欢穿道袍。”
萧真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道袍:“宽松,舒适,不好看吗?”
赵时晴忙道:“好看,回头我也弄一身穿上,再拿个拂尘,无量天尊。”
说着,她还似模似样行了个道礼。
萧真的嘴巴抿了抿,从赵时晴身边经过,走在前面带路。
如意舫虽然不是真的画舫,却是照着船的形状建造的,有船头有船尾,还有一大片甲板。
如意舫里有很多房间,有的还有床榻,赵时晴问道:“咦,真的会有人在酒楼里过夜吗?”
萧真有些后悔了,早知赵时晴会来参观,他就应该把这些不正经的摆设全都扔掉,摆上书桌和博古架。
小姑娘太天真了,竟然以为这里原本是酒楼。
他不准备说破,说道:“我本想改成客栈,现在不想改了。”
赵时晴没有多问,这是人家的地盘,人家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关她的事。
参观了一轮,赵时晴想起她来找萧真的目的:“太上皇是你外公,皇帝是你舅舅,你一定经常见他们吧,皇帝和太上皇长得像不像?”
萧真怔住,赵时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他想了想,说道:“没有出事之前,我确实能够经常见到皇帝,但是太上皇......我还是很小的时候见过他老人家,不瞒你说,我已经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
他去长寿宫以后,不喜任何人去见他,说是影响他的修炼,家母也只去过一次,倒是他老人家逢年过节,就会派人送几颗仙丹到府上。
刚开始时,家母当成宝贝一样,全家分食,可是那年服用仙丹之后,家父便病了好几日,从那以后,太上皇赐下的仙丹,便都被家母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