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
一大早,东府里上上下下便开始忙碌起来,正厅里,贾珍端坐主位,对正垂首站在其身前的贾蓉指派道:
“你这便带着礼,到城外去见你太爷,再请他一遭,他若问起我来,你便说我不得已,留在府里照看一家子客人,不能亲去太爷跟前磕头,已率阖家男女老少,在门前朝上行了礼了。
太爷若仍不肯回来,你便将礼都留下,留神看着太爷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仔细回来报我。”
贾蓉忙躬身领命,直奔玄真观而去。
玄真观位于京师郊外,离城十里。
贾蓉领着家中一应仆役,带着采买的寿礼,一气爬上山来,气喘吁吁,寻到贾敬跟前,二话不说,先磕三个响头,方道:
“今儿是太爷的寿辰,老爷打发孙儿来,请太爷还是回府过寿才是。”
贾敬面容清瘦,颔下有几缕长须,身着一袭紫色道袍,手持拂尘,盘坐在蒲团上,打眼一瞧,竟似真有几番仙风道骨。
眼神半眯,瞧着正跪在自己跟前的孙子,贾敬仍是淡淡道:
“我修道数年,早已清净惯了,你们偏要我下山去,说是我的生儿,叫我去受别人磕头,再沾染那些红尘是非,似乎才显得你们的孝心来。
若叫我说,倒也不必如此,倘果真这般去做,反倒坏我修为,若必要显一番孝心来叫我看,也只管把我从前注的《阴鸷文》,好好写出来刻了也就是了。
叫你老子不必再来扰我,以后无事,你也不要来,只叫我清净些才好。”
贾蓉闻言,不敢多劝,连连应承下来,便又回府禀报贾珍。
贾珍听闻贾敬执意不回府,也叹了口气,对尤氏道:
“既是父亲执意不回,也只得由得他去,他虽不来,咱们也不可失了体面,去叫赖升,叫他仍照旧例预备两日宴席,不可寒酸简慢了。
再去把那打十番的请了来,好好热闹一遭。”
尤氏得了话,也连忙出去准备着,贾珍又瞧瞧还在眼前站着的贾蓉,冷哼一声道:
“没用的东西,叫你请太爷也请不来,府里如今上上下下正忙着,你媳妇人呢?”
贾蓉忙一弯腰,恭敬行礼道:
“回老爷话,她如今该是在后厨里瞧着菜色,免得一时有什么不妥。”
“混账东西!你也好歹跟你媳妇学学,没看见府里头忙成什么样的!还站在这里碍我的眼做什么!还不滚下去做事!”
贾蓉被自己老子骂得满头大汗,连忙唯唯诺诺的退出去,心中一腔憋闷无处发泄,更不敢在今儿闹出事来,正杵在那里暗生闷气,便见贾琏,贾蔷已先过来照看帮忙。
贾蓉方缓了口气,连忙迎上前,给贾琏行了个礼道:
“给琏二叔请安。”
贾琏笑道:
“如何?敬老爷还不肯回来?”
贾蓉便诉苦道:
“可不是让琏二叔给猜着了,太爷眼看修行有成,哪里肯在来我们这些俗人里头闹。就为这事,害得我方才在老爷跟前又挨了一通教训。”
贾琏贾蔷一时笑道:
“骂你也是应该,谁叫那是你老子来着?如何,今儿府里可有什么玩意儿?”
贾蓉便笑答道:
“原道太爷要回来,因此不敢预备什么,如今太爷既定了不回,老爷方才已叫人去请了打十番的,今儿必是要好好热闹一回。”
几人正说着话,林思衡也跟着赖升进来,三人一见,都连忙凑上来行礼说话。
贾琏当先笑道:
“衡兄弟一朝得中金榜,眼见着便是青云直上了,老祖宗前些日子听说衡兄弟身上兼了内阁的差事,高兴得很,连连夸赞衡兄弟了不得。
便是你二嫂子在家,如今也常拿衡兄弟来与我比,可怜我又怎好与衡兄弟这般人杰相提并论,可不就把我比下去了,倒叫我吃了不少排头。”
林思衡也凑趣道:
“老太太夸我,我是知道的,只是不知二嫂子又说了我什么好话?还请琏二哥详细说说才好,也叫我得意一回。”
贾琏哈哈大笑,不但不以为忤,反倒因林思衡这番亲近的表态越发高兴。
等贾琏说过了话,贾蓉贾蔷也都来见礼,正说着话,便见前院里不断有礼物送来,林思衡着意一听,只听着外头唱礼:
道是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北静郡王,并镇国公等其余六家公府,连同史家在内的顺德一脉八家侯府,都送了礼来。只是倒不曾见有上门来的。
反倒是有几个官职不高的官员,亲自上门来贺,有不少该都是贾政在工部的同僚,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叫顺天府通判的,也亲自送了礼来。
大抵便也是如今贾府在官场上的底蕴了。
几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贾蓉忙着四处张罗待客,贾蔷也过去帮忙,便独留着贾琏和林思衡留在偏厅里闲聊喝茶。
略饮过几口,贾琏斟酌一二,又开口道:
“不瞒衡兄弟知道,上回因吃多了酒,嘴里说糊话,倒把那酒楼的事漏给珍大哥知道。
珍大哥虽也是一番好意,到底太冒昧了些,此事,你二嫂子已是教训过我了,即便如此,二哥想着,还是得跟衡兄弟道个歉才好,不可叫咱们兄弟情分,为这等事疏远了,衡兄弟以为呢?”
自打林思衡兼任内阁中书一事在贾府传开后,有心人便知林思衡得了皇帝青眼,一直缠着城外工厂和民丰楼的一些流氓地痞,甚或是官面上的麻烦,陡然间便全都散了。
想着上回贾珍提出要买民丰楼股子时,贾琏那副沉默不语的姿态,林思衡只微微一笑道:
“琏二哥这说的哪里话,我与二哥二嫂相交,贵在知己,些许小事,二哥不必记在心上。”
贾琏听罢,愈发欢喜,连连赞叹林思衡大度,又叙了一通闲话,贾琏方期期艾艾道:
“近日里有些传闻,说是那如意斋,也跟衡兄弟有些关碍?不知是真是假?”
林思衡端着茶杯的手一顿,笑问道:
“这话二哥从哪听来的?”
贾琏故作随意的一摆手道:
“嗐,总归是市井里有些传言罢,我也是一时好奇,正好今日衡兄弟正当面,便问一问。”
林思衡笑道:
“二哥也说是市井传言了,空穴来风,未必有因,想是因那民丰楼挣了些银子,因此市井百姓便把那些能挣银子的店铺都往我头上栽罢了。”
贾琏着意瞧他一眼,见林思衡面色如常,一时讪讪道:
“若说衡兄弟有能耐弄出那如意斋来,我与你二嫂子都是信的,只是既然衡兄弟说不是,那便罢了...”
林思衡眼神微眯了眯,却又笑道:
“虽说那如意斋不是我的,不过如意斋的孙老板,我倒的确认识,二哥与二嫂子若要买什么,我也可帮忙招呼一声。”
贾琏闻言,把那半截话又咽回去,瞧着林思衡的眼神有些惊疑不定,旋即又愈发热切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