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的天灯节,于酉时天色刚刚蒙蒙黑的放灯开幕,彻夜游城的准备却是从白日就开始的。
待百里相和江风启走出马行,在大街上闲逛时,玉城百姓的节日氛围便已是十分浓重了。
天灯节的当晚,官家的仪仗队会经过城中心的一条街,放飞手中的天灯。
这是官家的仪式,城中百姓和富户们有另外一套仪式。
当地几户富庶人家为了增添节日游乐之趣,会在官家仪仗队放飞天灯后,列好队伍,再度放飞各色花灯。
这些花灯五颜六色,形状各异,有六角八角这种循规蹈矩的,还有莲花形小兔子形仙女形状的,甚有意趣。
灯中部镂空,放置火烛。乘风而起,仙女便舞袖而飞,莲花便盛放而开,小兔子则仿似在空中蹦蹦跳跳,形成奇观。
民间还有组织评选几个当日最佳花灯,得奖之人可领三两或五两纹银不等。
在天灯节前,城中百姓们会绞尽脑汁地制作花灯,以求在节日当夜一举夺得头筹。
百里相和江风启便是闲逛到了城中这条即将水泄不通的主街上了,不过晌午时分,街边便已经三三两两聚了些人。
这些人是依着往年的经验,提前来占个好位置,晚上方好多看些盛景。
而最开始的天灯节,并不是如此寒酸的。
那时,玉城还是一座傍水之城。
城的后身有涛涛的江水呼啸而过,每一年的天灯节便是在水天交映的月色下,齐齐放飞数千只花灯。
空中浮着的不止乘风而起的天灯,还有漫天飘动的无根之花——婆娑花。
传闻中,婆娑花是月神座下之花,在十二月十五这日降世一舞,盛放一夜而灭,为世间万物带来生机之轮转。
青年男女便在这样的月色下祈求月神保佑,以求终成眷属。
可惜,自打妖患开始,婆娑花便再也不曾降世,就连玉城身后的江水,也被大妖的怒火焚烧干净了。
坐在临窗的酒楼座位上等酒菜的百里相,正听江风启讲到这一节,感叹道:
“想来前几日出现的那只朱厌,便是传闻中出现的大妖了。而金天宗,正是利用了这只居于束山的朱厌,设计了我们。”
江风启听她并不追问婆娑花的来历,反倒是念起了大妖朱厌,心下正有些无奈,听到末尾,却听她说“我们”,而不是“我”,顿时又是掩饰不住的眉眼弯弯。
江风启道:“我们今夜便随城中百姓游城,不过我对玉城状况也不是很清楚,从我十岁后…我便甚少出来了。”
百里相深深地看了一眼看上去分明有点惆怅的江风启,将话题岔开:“今夜,永安京也会放天灯吗?”
江风启点头,“会。不止是永安京,昭阳城也会放灯。大燕境内几个稍稍富饶的城都会放灯,以庆节日。送走旧的一年,迎来新的一年。可大燕最负盛名的天灯之城一直是玉城,原因无它,只因为那再不出现的婆娑花。”
百里相奇道:“这花我倒是从未见过,也从未听过,想来是大燕妖气过盛,这花便再不肯降世了。”
江风启皱眉,道:“是,金天宗的道人都曾直言,婆娑花再不现世,乃是因厉帝失德,以致饥荒妖祸。”
百里相看了眼面前这位口出大逆不道之言的当朝大皇子,不知怎的,竟然点了点头。
这酒楼临窗的位置,是江风启花大价钱买下的,因为它不但视野绝佳,还可坐着观赏,实在是有不可多得之妙处。
吃吃谈谈到了酉时,两人一排的长队官兵,身穿宝蓝色官服,齐步而来。
百里相低声嘟囔:“竟然还是除妖司和伏魔司的人。”
街的两旁,本聚满了喧哗的人群,待两司差役身穿绣制精美花纹的官服走出,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屏息,目光都聚焦在那些手捧天灯的官人身上。
那些灯形制统一,竟都是用极细极轻的竹条固定成六角宫灯的模样,灯壁所用的纸都是些既结实又轻薄的绢纸。
“放灯!”随着一声极有穿透力的喊声,两司差役齐齐松手,一盏又一盏提前点燃的天灯,便飘飘摇摇地飞上半空。
人群顿时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欢笑的孩童仰面和父母们说些什么,面上罩着各色面具的青年男女则趁着这阵嘈杂,偷偷在宽大的袍袖下,牵手而笑。
江风启和百里相皆站起了身,目光追着那漫天的飞灯。
江风启偏头,看着点点明灯下的百里相。
月色勾勒着她姣好的面容,双眸明亮,不输星子,这是他放在心尖上整十年的姑娘。
江风启从怀中掏出前一夜买的白瓷面具,覆在面上,道:“我们也下去游城吧。”
百里相也戴上面具,却见江风启一动不动,朗若星光的双眼凝在她的面上,一瞬不曾转移。
他忽然朝她伸出手,淡声道:“走吧。”
江风启的右手摊开朝上,百里相看着他手心繁杂的掌纹,犹疑了下,心中对自己说:这兴许是大燕的习俗,天灯节同游之人便是要手牵手地一同游览的。
江风启见百里相尚在犹豫,手却不动,仍是固执地僵在半空,似乎百里相不将自己的手伸过去,便不肯挪步。
百里相眨了下眼,将左手递了过去,低声道:“我们走吧。”
——
肖中道和贺璋虽还在养伤,可却早好了小半,可以下地走动了。
二人每晚都要绕着崎岖的山路,漫步半夜,从理想抱负说到琴棋书画,又从幼时趣事说到官场轶闻。
江风启和百里相夜宿玉城的第二天,就连他们暂时休养的偏僻乡下都分外热闹。
村民们自发地扎起了花灯放飞,虽然没有沿街叫卖面具的货郎,可村民们提着花灯行色匆匆的样子,也十分有趣。
贺璋和肖中道绕了几绕,又绕回了村口,便看到这喜气洋洋的一幕。
贺璋对大燕各地民俗不甚了解,肖中道正同他讲解玉城的放灯盛景,守在村口的一名穿着粗布衣裳的老农便笑着道:“这位公子知道得真多。”
肖中道去看那老农蹲守之地,地上铺了张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而粗布上,摆了好几盏做工粗糙的花灯。
“小公子,来看看,来看看我这灯。”
肖中道觉得有趣,蹲在地上不住翻看着那些几乎有些简陋的花灯。
“小公子,买一个灯,买了再找个高的地方放飞,别提多美哩。”那老农笑得几乎有些朴实。
肖中道有些落寞,低声喃喃:“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放过灯了。”
贺璋忽然想到妖怪四起的陪都,昭阳城内确实是不会有什么心思过天灯节的。
贺璋忽然也蹲了下来,将一块碎银递到那老农手中,笑道:“老人家,这些灯我全买了。”
那老农慌乱摆手,“这可不行,太多了,太多了…”
一直翻看花灯的肖中道却朝着他一笑,“你收下便是,他有钱着呢,要我说,这都给少了。”
老农小心地查看着这二位公子的面色,虽似说笑,却也认真,这才道谢着收下银钱离去。
肖中道仿佛一个小孩子一般将那些灯都抱在怀中,兴奋地朝着贺璋嚷嚷:“我们去找个地方放灯。”
贺璋微笑不语,心下甚是熨帖。
走着走着,肖中道忽然停住脚步,认真地看着他道:“贺璋,谢谢你,今天我很开心。最近,我都很开心。”
肖中道那往日没甚波动的沉静的眼,此刻全是最纯粹的欢喜。
贺璋闻言动容,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你开心,我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