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铭章知道此次来的目的,很清楚,从信息对称的角度上讲他是占优势的,从一进门他就比对方多了接近一分钟了解情况的时间,不要小看这点时间,从谈判学的角度上讲,比对手哪怕多知情几秒钟就能让你在下面的对话里占到优势,何况贾铭章很善于此道。
自从听到改革和革命之类的词汇后,贾铭章就失望了,他需要的是踏实的工作者,而不是夸夸其谈者,这样的人他见多了,每每听到这词汇他就下意识地起鸡皮疙瘩,根据他的经验这类词汇说多的人在接下来多半会观察自己的脸色,然后给出反应,他不确定对方会不会在他尽量稳住表情管理后还能看出什么,然而他发现对方只是安静的坐在对面不紧不慢的吃东西,说完了那样的一番话仿佛当他不存在。
如果对方表现出一丝心虚贾铭章也自信有把握捕捉到这微小的表情变化,当然也有人试图以傲慢回应,但对方只是平静,平静得让他这个大公司总经理感到有那么一丝恐慌,这份恐慌是来自对面那个年轻人吗?
贾铭章不相信直觉,尤其是男人的直觉,他很理智,以至于他的理智更倾向于自己的感觉是来自劳累过度,但他分明从这个年轻人的平静中感受到了轻视,这份轻视不是针对他个人的……
年轻人喝了最后一口汤,然后很得体的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嘴,直到此时两人的目光才真正的正视在一起,那是一种放下所有花架子,真正的试图交流的开始。
“我家窗前多了一幢大楼,这样的摩天大楼维护费用大概在每天百万左右,也许沈州的相关费用会低一些,姑且只算一半,很可惜我们没看到这幢大楼投入应用,这种情况在沪上几乎不存在,在世界任何一座大型城市这样的情况都是巨大的浪费,我忘记了去年公布的全省Gdp是多少,但印象里排名不高。”
贾铭章眼里的年轻人依然是那样平静,他没有急着做答,很想知道这番铺垫的目的是什么。
李墨曜停顿了几秒钟,语气略带沉重地说:“我去过很多企业,他们的管理者大多并不想要一套真正能提升生产效率的软件,真正配合我们这套管理体系的多数是航空企业,他们知道天上的东西来不得半点儿虚假,而更多的管理者对我们的态度就像对这幢大楼一样,他们希望有一个高大上的东西立在那里,却并不真的想应用。”
下一句话……下一句话……
贾铭章觉得有些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出来了,他希望这个年轮人说出下一句话,可对方似乎并不傻,明知道刺耳干嘛还要在这种无意义的场所说出来呢?
对方的沉默让贾铭章有种如梗在喉的感觉,他仍然控制着情绪,但对这个年轻人更好奇了,就在他想从侧面再敲击两下的时候,两位老年人从卧房走了出来。
“儿子!怎么样?从贾总这儿学到什么东西没有?你看看人家对你多重视?除了上学那会儿的老师,你见哪个单位的领导还做家访?”
李泰仍然是那副热情的样子,但李墨曜的心要爆了。
家访?合着来自己就是那个小孩子,需要被家访才能享受到重视感是吧。他的表情依然平静,平静之下的暗流在疯狂的涌动,犹如地表下的岩浆,翻腾的热血正在经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正在试图浇灭这股快要喷出来的烈焰,这场暴雨来自家里,来自本该是避风的港湾……
“要出去走走吗?”
李墨曜看到一份善意,这份善意来自父亲口中的那个大人物,老贾厂长的儿子,今日众诚的掌舵人。他轻点了头,父亲满脸笑意的迎送,在他看来这也是一份善意,但他不知道的是儿子眼里的善意和他眼里的善意根本不是一个东西。
步履轻踏,两个人并肩走在沈州的大街上,这种两个男人无声的并行在行色匆匆的行人面前多数会被无视,尤其是在天又阴下来之后。
“要下雨了。”贾铭章似有意提起天气,至于预示着什么?李墨曜也许猜到了几分。
“我们这是去哪儿?”
“随便走走。”
“真的随便走走?”
“也不是那么随便。”
“这条路我认得。”
“是老厂区,我也记得,而且记得很深,做梦都能梦到……”
那真的是做梦都能梦到的老路,只不过老路新修后让人有些不认识了,经过一片楼盘后,贾铭章仿佛有意提醒着什么一样,说道:“这两片楼盘已经停止开发了。”
望着未完工的烂尾楼,李墨曜也有些感慨,房市萎缩后,二三线城市的表现最为明显,大量已经圈好的土地废置了,城市里还好一点,城郊结合部已经出现了大片的鬼楼,虽说一线城市表现得最为激烈,那是因为更多人不会把目光放在这里,这里本该成为很多人的家园,被废置的不只是土地,还有更多人生活的希望,不过这又能怪谁呢?
“人们都希望赌一把,赌大点儿,都幻想着自己不会成为最后的接盘侠,可偏偏命运就是给这些人上了残酷的一课,捧起来的是他们,失去希望的也是他们。”贾铭章说。
“你在埋怨?”
很少有人反问贾铭章,面对年轻人脱口而出的话他下意识的拿出上位者的尊严,但下一秒当目光再次相对,他冷静了,他从年轻人的眼里看出了久违的真诚,不加掩饰的真诚。今天真的是个奇妙的日子,他不知是该感谢还是该埋怨自家老爷子,但这样的交流真的让人很轻松。
“我不埋怨,也不抱怨,我喜欢脚踏实地,我知道抱怨是弱者的选择。”
“所以你是强者。”
贾铭章笑了:“听起来像讽刺。”
“我喜欢实事求是,总比到处都是歌功颂德好得多。”李墨曜叹了一口气,出来走走这段路也让他的心情敞开了很多,他的脸上浮出了久违的笑意,“我们都喜欢听表扬,有的时候为了表扬而选择性地忽略事实。刚才的话我没说完,虽然航空企业更喜欢我们的产品,但也不是没有其它类型企业真正的应用,我合作过很多优秀企业,他们在对待先进事物的态度是大胆的尝试,而不是首先抱着怀疑态度。我喜欢与这样的企业合作,但这样的企业呈现出了一个共同的特点。”
“什么特点?”
贾铭章是企业家,他不可能放过这种来自一线的经验,当他的目光专注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时,耳朵里听到的却是一个心知肚明但没法改变的事实。
“这些企业的业务辐射圈很少抵达我们这片土地,多数止步于京津唐三角,向南则开放得多,以沪三角、珠三角和西南经济带最为活跃,我们这片土地则埋下了太过沉重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