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中涉及大量情感冲击场景,请备好纸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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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时节的老城巷弄里,永远浮动着铁锈与桐油的气息。阿城握着那柄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在青苔斑驳的砖墙上划出深浅不一的痕迹。钥匙齿尖刮过砖缝时发出的沙沙声,像极了师傅总爱哼的那首苏州评弹。
\"锁芯要顺着月牙纹路转三圈半,听见'咔嗒'声再抽钥匙。\"师傅说这话时,正往新打的铜锁里灌铅粉。煤油灯的光晕落在他左手的银色尾戒上,折射出细碎的星芒,那是他全身上下唯一鲜亮的物件。
我蜷缩在柜台后啃着海棠糕,看阿城第27次被师傅敲手背。少年人赌气扔开练习用的九窍连环锁,锁头砸在青石地面发出脆响,惊得檐角白鸽扑棱棱飞散。师傅弯腰捡锁的动作突然凝滞,脖颈上狰狞的烫伤疤痕随着呼吸起伏,像条盘踞的蜈蚣。
那是五年前大火留下的印记。彼时我刚从育婴堂逃出来,饿得翻垃圾时被浓烟呛醒。火舌舔舐的阁楼里,三十七把古锁在高温中炸裂,师傅抱着个雕花木匣冲出来,后背的衣裳烧成灰烬。后来我才知道,他拼死抢回的是亡妻的嫁妆匣,里头装着半截断梳与褪色的红绸。
\"小满,把三号柜的七巧锁拿来。\"师傅的咳嗽声将我拽回现实。他最近咳得愈发厉害,痰盂里时常带着血丝,却坚持不肯去医院。阿城说他这是痨病,街坊都躲着我们锁铺,唯有对面棺材铺的老周常来送枇杷膏。
惊蛰那日,穿香云纱的女人踩着雨水闯进店里。她无名指戴着与师傅同款的尾戒,鬓角别着朵将谢的白玉兰。当师傅颤抖着摸出那枚珍藏的断梳时,我终于看清木匣内侧刻着的\"沈记锁铺\"——与对面烧成废墟的老字号招牌如出一辙。
\"沈师兄,师父临终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女人解开包袱,三十六个鎏金锁头在晨光里流转着诡谲的光泽。师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渗出的血珠滴在第七把双鱼锁上,那是我见过最精巧的机关,鱼目处嵌着两粒相思豆。
雨水顺着瓦当砸在搪瓷盆里,叮咚声混着女人低哑的叙述。二十年前,沈家父子为故宫修复十二把鎏金大锁,却在交付前夜遭人纵火。老师傅为护住最后一把子母鸳鸯锁,用身躯挡住倒塌的房梁,而当时外出采买铜钉的沈师兄,从此再没回过苏城。
\"师父说沈家绝学不能断,让我守着铺子等你。\"女人从怀中掏出泛黄的婚书,右下角印着师傅年轻时的照片,眉目清俊得不像同一个人。师傅突然发疯似的砸碎所有铜锁,锋利的碎片割破掌心,他却死死攥着那半截断梳,仿佛要将它嵌进骨血。
三更天时,我在后院柴房找到他。月光透过破窗勾勒出佝偻的轮廓,他正对着面生锈的铜镜修剪胡须,脚边散落着染血的剃刀。见我进来,他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阿芸最喜我刮净胡茬的模样,她说这样亲起来不扎人。\"
我哭着夺下剃刀,发现镜框背面藏着张黑白照片。穿旗袍的姑娘抱着鎏金锁巧笑嫣然,胸前挂着把鱼形银锁——正是师傅每夜摩挲的那把。锁芯处刻着极小的一行字:与沈郎,岁岁常相见。
清明时节,师傅在修复最后一把鎏金锁时倒下了。他蜷缩在满地铜屑中,右手仍保持着拧动锁簧的姿势。急救车刺耳的鸣笛声里,我听见他呢喃着\"差半圈\",苍白的指尖在虚空划着圆弧,如同二十年来每个深夜反复练习的动作。
太平间的白炽灯下,女人将鱼形银锁挂在我颈间。冰凉的锁体贴着心口,我忽然记起那个暴雨夜,师傅教我开锁时说:\"世上最难的锁,是等不到归人的心锁。\"当时他望着对街焦黑的断墙,眼中映着明明灭灭的烟头。
整理遗物时,我在工具箱底层发现封信。信纸被血渍晕染得斑驳,却仍能辨出清秀的簪花小楷:\"沈郎亲启:父命难违,鎏金锁已成。若得重逢,愿为君再绾青丝。阿芸绝笔。\"日期停在火灾前三天。
出殡那日,阿城抱着新打的铜锁哭得撕心裂肺。当啷一声,锁头坠地时竟自动弹开,露出内壁刻着的两行小字——\"此锁无簧,唯情可解。沈氏绝笔,永失所爱。\"
斜雨穿过素白幡旗,打湿了棺材铺新到的楠木棺。老周抽着旱烟叹道:\"他修了二十年锁,到底没解开自己的心结。\"远处茶楼飘来咿咿呀呀的评弹,唱的是《锁麟囊》里那句\"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我握紧颈间的鱼形锁,突然明白师傅总在深夜擦拭的那三十六个锁头,原是他亲手为亡妻打造的三十六道长生锁。最末那把双鱼锁的机关,需将两粒相思豆同时按下才能开启,而其中一粒,早已在他左手的骨灰戒指里,焐了二十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