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应一上来就拽着王治朝前跑,那是因为经过先前那三番四次的下令撤退,薛应已经看出来了,在场所有人当中,只有这个王治最为固执乃至于偏执,生怕自己下令远离此地,会引起他的再度反弹和抗命之举。如果刚才已经是每时每刻都有可能出现异变的危急时刻,那么现在毫无疑问就是下一瞬间就必然会有巨变发生的更加危急时刻。
薛应没有时间,也深知没有给王治天人交战纠结犹豫的机会,他如果不能拉着他尽快远离此地,就等同于眼睁睁看着王治站在原地等死,苏渠临死前只希望薛应带领剩下还活着的弟兄去与谢夜会合,他不能连唯一的遗愿都做不到。
至于其他人,薛应对他们的信心显然要大得多,想来自己这个领头的都一马当先远遁了,要他们乖乖听话跟在后头离开这个院落,还是不难做到的。
他们一口气跑出了两百多米的距离,方才全数暂时停住了自己的脚步。短短两百多米的短跑,对于这些不曾有一日落下训练进度的百炼精兵来,根本算不得什么;能够让所有人急速前奔的脚步突兀停下的,只有身后骤然响起的,那不算太为夸张,却也足以鼓荡耳膜的爆炸声。
于是,薛应终于松了一口气,即便心头依旧淌血不尽,但终归少了一分难言的忧虑。
于是,王治明白了,原来自己先前那一闪而过的灵光并没有出错,薛应先前蹲下身去触碰苏渠的遗体,想来目的就是为了将那随身携带的火药木瓶放在苏渠遗体之上,而后将制作之时就特地接得很长的导火索绳头攥在手中,一路引到房屋之外,距离最远的地方,而后才点燃了导火索,借火药之力炸掉苏渠的遗体。
于是,在场所有人全都明白了薛应的苦心。苏渠于他,便正如谢夜于苏渠一般,亦师亦友,亦是他最为敬服的上司。苏渠的死,要论及谁受到的打击最大,肯定不是王治。只是,薛应比在场所有人都要更加清醒,他明白带走苏渠的尸体,只会让更多人为了一个死去的将军而丧命,而且刀剑无眼,他根本没有办法决定用他自己的性命来作为唯一代价。
既是如此,苏渠的尸体注定是带不走也不能带走的了;然而无论如何,薛应亦不能坐视苏将军落入那些贼寇手中。哪怕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失去生命没有知觉的躯体,也绝不能由得他们放肆侮辱!
所以,薛应更加决绝地用火药炸掉了苏渠。尽管这样会让苏将军的遗体变得四分五裂,血肉横飞,再不留半点全尸,但即使这般惨烈的下场,也总归比落入敌手好得多。对于薛应而言,这是眼下他唯一能够做出的选择,等同于另一种形式的玉石俱焚。
薛应,毕竟不愧是苏渠慧眼识人,大力培植,甚至想过等此战成功之后,一回去就把薛应推荐给谢夜,助其再度官升一等的人才。
“将军,属下先前任性鲁莽,为仇恨蒙蔽了心智,险些战场抗命,罪不可赦,还请将军责罚!”
包括薛应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到,原来枫木寨那群笨蛋尽管早早设好了这么精细周到的一个死局,但是他们的防范却是如此败笔,只顾守着那个院落前面的各处通道出口,后方的道路半点也不管。
结果苏渠临死前带着赌上一把的希望强行推开的那处缺口成了最大的变数,他们也走了前所未有的好运,这一路行来,竟是连半个敌军人影都没见到,无比顺利地跑到了前半边葫芦地形的范围之中,远处已能够隐隐约约捕捉到些微打斗呼喝的声音了。
就在薛应刚刚下令众人暂停前进,各自调息,派斥候前进观察敌情,设法与谢将军取得联系,其余人等暂时原地待命之后,王治便直接单膝跪倒在薛应面前,抱拳请罪。
薛应很是干脆地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大手一挥,只了一句“大敌当前,将功赎罪便无需多提”,旋即再不给他多什么的机会。
王治先前的不理智,的确让薛应很有些气得想吐血,但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谢将军那边情况未明,他们这群人也尚未曾真正脱离险境,所有事情都不曾尘埃落定,怎么可能在如此时机还来谈惩罚?这等阵前自乱军心的低级错误,薛应是什么也不可能犯的,也不知道王治是不是又一次昏了头,竟然挑这个时候来这些蠢话。
王治也知道自己好像又干了不该干的事情,原本的羞愧难当登时不减反增,简直恨不能当场寻个地缝钻进去了事。便在此时,派出去查探敌情的斥候回来了,身上衣服凌乱,左臂上还多了一道口,显然是历经恶战才回来的。
薛应猜得出前方厮杀定然十分惨烈,却也没有想到,只这么一会儿工夫,完完整整派遣出去的一个人就挂了彩。他心头不由一沉,对于谢将军的安危更多了几分担忧,立马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急声问道:
“你的伤可有妨碍?”
“卑职只是受了点皮肉伤,无碍。”
那道口虽然拉得很长,但薛应仔细观察之后却发现,伤口并不算深,现如今流出的鲜血也已经凝固了,变成一层血痂覆盖在伤口上,而他却并没有什么失血过多而虚弱的症状出现,可见这番话并不是在逞强,所幸他伤得果然不重。
薛应放下了一点儿心思,但另外一层更重要更迫切的担忧却立时悬回到嗓眼儿:
“谢将军那边情况如何了?你是否同谢将军他们联系上了?”
光是看着眼前这个人身上的战斗痕迹,就能够想象得出现如今谢将军等人恐怕情况不妙,但薛应总归仍是抱着一线侥幸,盼望着事情还没有走到最为糟糕的地步,至少御林军的骨干部队还能够存留下较多的将士,不至于被这群土匪算计得支离破碎不成建制。至少的至少,苏将军已经不幸牺牲,谢将军千万不能有事。
“战况很激烈,看起来双方僵持不下,不上哪一边占了上风,所有人都还在厮杀。属下杀开一条路想见谢将军一面,只可惜还是无法见到谢将军本人,但属下已经见到了跟随付将军,将这里的大致情形上报给了付将军,所以付将军派人掩护我重新杀将回来同您汇报,是请您设法在后方迂回惑敌,尽可能为谢将军他们争取喘息之机。”
薛应的心里头不由得又是一阵沉重。付将军与苏渠同为千夫长,都是谢夜的左膀右臂。因为付将军比苏渠年长几岁,所以平日里他们二人以兄弟互称,时常一起习练刀法箭术,讨论兵法谋略,兄弟间感情十分深厚。有时候薛应看着付将军和苏将军走在一起时候的场景,总觉得付将军像是把苏将军视为自己的幼弟一般,堪称百般宠溺爱护。
若是现如今付将军知道了,他如此喜欢的弟弟苏渠,已经与他阴阳相隔,此生再难复相见的话,却不知付将军又会遭受到何种打击?而一直对苏渠十二万分赞赏地谢将军,他又会有多么的悲痛欲绝?
薛应心头无言默叹了一声,越发地庆幸自己在派遣斥候出去的时候,就提前吩咐他暂时对苏将军牺牲的事情隐瞒不报的决定了。
话回来,虽然斥候没能够亲口将发生的事情和种种变故汇报给谢将军,但是付将军既然已经知晓一切,那么想来应该也是一样的。他肯定知道谢将军此刻身在何处,也肯定会第一时间把所有情报都告诉谢将军。而让他们负责从后方迷惑敌人的命令,虽然明显是出自付将军的手笔,但付将军同样是他的上级,薛应没有任何理由不服从命令。
“好。你去包扎一下伤口,包扎后再归队。”
薛应松开了那名斥候的胳膊,转而看向了众人:
“依旧按照先前的分配,十人为一组,这里还剩下四十二人,王治,你留下。其他人按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别出发,尽可能寻找房屋较多的院落作为目标,把你们身上携带的火药全都给我用个干净,目的只有一个,闹出来的动静越大越好,一定要让那群土匪知道我们御林军将士们的厉害!”“另外,所有人都给本将记住,任何人不得恋战,不得刻意为寻仇而孤身杀敌,违者以军令论处。”
薛应再度扫视了已经迅速重新组队完成了的众将士,冷声问道:
“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
虽然所有人都知道,在行动之前不能轻易暴露目标,所以各自都刻意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但汇合到了一处之后还是很有些略大,好在那边的厮杀正如火如荼,压根儿听不见薛应的战前动员。
“好,明白了就各自行动吧!”
“是!”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王治。他并不明白薛应单独留下他是为了什么,但他至少可以确定,薛应肯定不是打算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单独把他拉出来,预备秋后算账的。
“将军,您留下卑职,不知道有何吩咐?”
王治的心里头其实还是挺高兴的。自己不久之前才差点儿把薛应气个半死,想不到薛应不仅让自己戴罪立功,还特地留下了自己。看这副架势就知道,薛应一定有什么更加特别更加重要的任务需要自己去做。他能够如此不计前嫌地重用自己,这份信任让王治的心里头愈发惭愧,却又不免沉甸甸的,唯恐自己再一次辜负了薛应的期望。
“你和我一起去见谢将军。”
薛应的内心思想,明显要比王治简单不少。他能理解王治先前的不理智,虽然很失望,但不代表因为那片刻之间的不成熟,就要抹灭掉王治此人的才华与能力,毕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若非苏渠身死之后,薛应深知已是足以决定这数十精兵生死安危的最高长官,不定他会比王治更加不可理喻,更加压抑不住内心的痛苦与仇恨。
“我们这些人当中,现如今当属你我二人武艺最高。虽然付将军已经知道发生了变故,但我们还是必须亲自面见谢将军,第一确认谢将军的安危,第二也要向他秉明一切,请他早作决断。若非如此,我没有办法安心。”
王治终于明白薛应把他留下来是为了什么了。很显然,看到方才出去打探敌情和联系谢将军的人,就算有付将军派人掩护,还是负了伤回来,这还是在他连谢将军的影都没有见到的前提之下,于是受了不的刺激,也深知前路之多艰,恐怕远远不是他自己一个人就能够应付得来的。
所以,薛应想要亲眼见到谢夜,王治的武功和掩护于他而言自然有重要作用。
明白了薛应独独留下自己的目的为何,同时也清楚了自己接下来需要做的事情是什么。王治没有半点犹豫,直接一个拱手,心里头已经下定了决心:
“请将军放心,卑职自当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助将军冲破敌军的封锁,见到谢将军。”
“好!”
薛应要的就是王治的这句话,这个保证于他而言的确十分重要。但是,不光苏渠赏识他,其实薛应也同样很欣赏王治这个比自己还要年轻两岁的军官,不管是为了已经牺牲的苏渠,还是出于自己的个人情感偏向,薛应虽然有不得不需要王治陪他一起犯险的必要,却绝对不希望他因此而遭遇不测。
“王治,你一定要记住,要做任何事情,完成任何任务,首先都要以活着作为前提,一个死人是无法满足任何人的期望的。所以,我要你好好活着,相信这也同样是苏将军的遗愿,你一定要自保为先,护人为后,遇事不得冲动,任何时候都不许恋战。这一点切记!听明白了?”
王治心知肚明,薛应之所以会跟自己这样,肯定是因为刚才发生的事情,和自己险些酿成的祸事,让得他对自己始终无法真正放心,即便连他自己都会嫌弃自己啰嗦,却也不得不特别强调一下,叮嘱他不得意气用事以身犯险。
只不过,王治虽然满口答应了下来,但心里头同样有着他自己的打算。此行如果顺利的话,自然一切好,但如果行事不顺,他们人还没有找到,就先被那些流寇给围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