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是一个跟三日前太子把自己拉到东宫之后,问出口的第一句话一模一样的问题,励王还真是有点儿无语了。太子也就罢了,他向来都把自己当成他的终极智囊的,可是晟王怎么突然之间,也把自己想象成如此强大的,可以轻而易举便揣摩透彻圣上之意的厉害角色了呢?
“当真连皇兄也并不知情?”
晟王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励王,其中难免有些失望,然而除了失望之外,竟然还有三分半信半疑。
这下子励王是真的非常无言以对了。虽然自己和晟王的关系真正能够称得上是亲兄弟的时候,还是小时候几个人在那里折青梅骑竹马的时候,长大了以后就一直都站在对立的阵营上,互相对峙防范争斗到了现在,但是励王还是不能够理解为什么晟王会怀疑自己现下是在欺骗于他。
“难道你真当愚兄有这个本事,可以读得出父皇心中所想么?所谓圣意难测,父皇心中想的是什么,只要父皇自己不愿意透露,愚兄又哪里会有法子可以猜得出来?你倒不如问一问父皇身边的袁公公,或许袁公公反而能够为你解答一二呢?”
袁公公就是一直服侍在当今圣上身边的御前总管,虽然他只是一个宦官,但他绝对是整个卫国之中,自己称第二就没有人胆敢称第一的最高宦官,就算是朝中要臣,在他的面前也一般不会摆什么架子。
不过袁公公非常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身份,知道自己得到的一切,全凭圣上的恩宠,也知道为什么地位远高于自己的重臣们会对自己如此客气。所以他从来都没有在任何人面前颐指气使,就连对着自己手底下掌管着的那些个小宦官,他也是从来小惩大诫,只要没有做出类似于杀人放火这样太过出格的事情,袁公公都不会重罚。
按照袁公公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花无百日红,现在自己在皇帝身边红得发紫,将来也难保有一天便日落西山;而现在在自己手底下干着粗活儿毫不起眼的小奴才,也难保有朝一日,遇上了平步青云的好机遇,就可以爬到自己头顶上去了。
所以,这个时候不得罪人,也不偏帮人,遇着谁都呵呵乐乐的,才是最高明的生存之道,就算将来不复风光,至少不会跌得太惨,或许能够在这宫中求得一个善终,自己这辈子也就算值得了。
“皇兄莫要开这样的玩笑了。”
晟王很是有些没好气儿地说了一句,又抿了一口茶水,表情看起来,竟然很有几分可爱的沮丧感:
“袁公公是怎样性子的人,皇兄虽说这些年对于朝政事务素来不放在心上,但是难道还能当真连这个也不知道么?袁公公的嘴巴,是这天底下最紧的,只要是他不想说出口的事情,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旁敲侧击,都注定不可能从他口中得到只字片言,而任何与父皇有关的消息,不论轻重缓急,袁公公一律都是闷声葫芦的。”
“能够担任御前总管这么多年,袁公公最令父皇满意的,不正是他那张关得足够紧的嘴么?皇兄竟然让小弟去问他,试想一下,就算袁公公真的揣摩出了三分圣意,我又能问到些什么?”
“不要生气,愚兄不过随口一言,你这么激动又是做什么?”
励王也没有想到,跟自己速来不登对的晟王,这个时候居然会在自己面前表现出如此外放的情绪,还说出了这么一长串话语来。以晟王的城府,只要他不想的话,是绝对不可能在自己面前如此失态的,不要说面部表情了,只怕连眉梢眼底,都不会将他的内心情绪泄露出一星半点儿来。
今日的晟王是怎么了?难不成,他是其他人使用了易容术,乔装改扮来欺骗自己的?
想一想不大可能,这江湖上会使用易容术的人,都是暗羽盟的人,就算不知道自己跟暗羽盟之间的关系,但是他们闲的没事儿吃饱了撑的,假扮成晟王跑来见自己,跟自己打听卫国国君想做什么,问不出答案来也没发作,还摆出这么一副萌样子,这也太不像江湖人士的做派了。
更何况,连袁公公的性情如何都了解得这般清楚,跟自己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也都与平常每每见到自己的时候,总是假惺惺的晟王并无二致,这一切都让励王坚信,此刻坐在自己面前的晟王,肯定是如假包换的唐悟嵩。
可是,如果他就是晟王,那么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又究竟有何用意?明知道自己给不出答案来了,还是赖在这里不走,袁公公那儿确实希望渺茫,但是在他踏入这间房门之前,心里头难道就真的有着很大的期许?励王不会忘记,他相信晟王也决计不会忘记,他们之间的兄友弟恭都只是逢场作戏,事实上根本就是站在两个极端对立面的生死宿敌!
既然是生死宿敌,晟王又怎么可能当真对自己怀抱多大的希望?既然他进门之前,就没有怎么奢望过,那么得到了一个意料之中的不理想的答案,他又为何要表现得如此失望,还将失望的情绪完全写到自己的脸上?
励王越是琢磨,看着晟王的眼眸便越发深邃起来。渐渐地,励王开始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一种自己在今日之前从来都不曾想到过,然而此刻一旦萌生,就不由得越想越是觉得很有道理的可能。
晟王,似乎竟是抱了要挖太子墙角,将自己拉入他的阵营当中去的心思。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励王方才第一次真真切切,十分明显地感受到了,今日的自己,果然已经和往昔不再是同一个人了。
晟王意图在自己和太子之间挑拨离间,让太子猜忌自己,进而防备自己,疏远自己,最后跟自己分道扬镳,最好是把自己当成了他瞎了眼才错认成好兄弟的大仇敌,然后一刀砍了自己,对于这一切,励王都心知肚明;可是等到现在这一刻,励王方才意识到,原来唐悟嵩想要挑拨离间是真,但是想要自己死在太子手中,却不尽然。
或许,在他眼中最为理想的,不是自己和太子殿下自相残杀,然后让太子灭了自己,而是要自己和太子反目之后,能够归入他的麾下,成为他的臂助,帮着他一道去对付太子吧?不过稍稍一想,励王立时就明白,站在唐悟嵩的角度上,他就算是直到现在,最想打倒的头号大敌肯定都还是太子而不是自己,毕竟说到底自己也只是五珠亲王,暂时还威胁不到他。
想不到,自己隐忍低调谨慎了半辈子,到头来,还是难免被最近的局势变化弄得有些飘飘然,竟然变得自以为是起来了。
“皇兄,您在想什么?”
晟王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一下子便将励王那飘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恍惚回忆了一下,励王发现之前晟王似乎跟自己说过些什么似的,但是自己现在却根本就想不起具体内容来了。想不到自己竟然面对着一个如此厉害的死对头,还敢有这般分神开小差的时候,当真是嫌命长了。
“没想什么,只不过你方才既然问了这个问题,我就难免多琢磨了片刻而已,只可惜父皇究竟为何心血来潮,以愚兄的脑子,那是想多久都想不出来的了。”
励王对着晟王当然不可能实话实说,莫要说自己现在还不能够确定晟王是不是真的对自己存了拉拢之心,就算已经可以确定了,他也不可能如此白痴地自己说出口。随意找了一个还算说得过去的说法,励王也不待晟王再度开口,自己便立时追问道:
“抱歉,你方才同愚兄说些什么,愚兄确实不曾听见,若是你不嫌烦的话,不妨多说一次给愚兄听听?”
“皇兄您太客气了,这有什么的呢?我方才不过是想问一问皇兄,对于南境五郡的官府衙门,您了解多少,衙门里头的大小地方官吏,可有一二人是皇兄识得的?”
这个问题简直问得比上一个还要绝,还要露骨,励王下意识地怔了一怔,险些都没能够反应过来。
励王真的有些弄不清楚,晟王选择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形之下,跑过来询问自己这样的问题,目的究竟是什么。难不成他真的会以为自己能够天真至斯,认识哪个地方官吏这样一不留神就会让父皇误以为自己在培植地方党羽的消息,都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么?
“你知道愚兄是怎样的人,前半生都蹉跎岁月了,日日同朝面圣的重臣们,愚兄想来都认不大全,又如何会有这样的心思,去结识地方官员?不过如此说来,悟嵩你想必是认识南境的某位大人了?”
“皇兄误会了,小弟这般问法,并没有其他意思。”
唐悟嵩看出了励王心里头此刻正在腹诽的是什么内容,不过虽然素来与励王不对付,但是今日他前来此地,的的确确不是来挑事儿找茬的,自然也不希望励王误会了自己的本意:
“不知道皇兄是否听说过,其实父皇年轻的时候,也曾经来过南境,而且在南境的南杨郡居住过数年?”
励王不由得心头一凛,内心瞬间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个故事非常隐秘,能够听到这个故事的人本就寥寥无几,而对于这个故事当中,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具体内容,只怕知情之人就更是凤毛麟角了。励王当然是听说过这个故事的,而且告诉他这段神秘的往事之人,就是励王的母妃和妃娘娘。只是,原来唐悟嵩竟然也是有所耳闻的,这一点倒是令励王很有几分意外了。
“南杨郡?居住数年?父皇年轻的时候,纵使尚未登基,也是皇子,怎么可能会在南境五郡地带住上数年之久?只怕这只是无根无据的传言罢了,旁人以讹传讹,才会让这个谣言一直存在到现在。悟嵩,这话你同愚兄说说也就罢了,愚兄自会帮你保守住秘密,不叫其他人知道;可你千万不要再乱说了,否则让父皇听见,只怕会惹怒龙颜。”
励王这番话,说出口时倒是很有几分发自肺腑,让晟王也听得一愣,心头不由得暗喜。励王猜测得其实不错,晟王趁着太子不在的时候跑过来找他,的确有几分想要拉拢励王,让他慢慢倒向自己这一边的意思。
想不到励王是这么容易就可以被动摇心志的人,自己不过在他面前表现得天真了一些,直白了一些,仿佛对他赤诚相待开诚布公了一些,他就已经对自己投桃报李到这种程度了。晟王心里头的某个念想下意识地越发坚定了起来,在他眼中,励王已经变成了一块香饽饽,而接下来自己要做的,就是把这块香饽饽从太子手中抢过来。
“多谢皇兄的提点,小弟日后一定会注意的。”
晟王坐在椅子上,倒也没有专门站起身来,只冲着励王抱一抱拳,算是行了半礼,旋即却又立刻接回到方才的话题,继续往下说道:
“不过敢问皇兄,难道您真的没有听说过这件事情么?”
“若是宫中知情者众,或许愚兄昔年在宫中生活之时,也曾听闻一二,只不过你也知道,愚兄素来只对美女美酒感兴趣,其他的世事八卦,愚兄并没有多少兴致,更何况这些传言在愚兄看来,根本不足取信,愚兄纵然听说过,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曾理会的,自然现在也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从励王的神态表情之上,晟王分辨不出这番话是真是假,不过在他看来,这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情,就权且当他所言为真,却也无妨。
微微扬唇一笑,晟王并没有打算就此作罢,毕竟他来此地的目的,也并不只是想看看励王有没有听说过那个传言而已:
“既然皇兄没有听说过,那不如今日便听小弟给皇兄讲一讲这个故事,如何?”
“悟嵩,不是愚兄说你,先前愚兄刚刚才跟你说过,这等谣言不足取信,更不应该由你我口中传播,否则容易触怒龙颜,惹祸上身,你怎么……”
励王发现自己越来越搞不懂晟王在想些什么了。这种低级错误他怎么可能会犯?又怎么可能在自己难得好心提醒了他一次之后,还是不屈不挠地想要继续犯?
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唐悟嵩,现在又想要搞什么鬼?
“皇兄莫恼,皇兄的苦心,小弟晓得,不过小弟信得过皇兄,知道皇兄一定可以说到做到,为小弟保守住秘密的。既是如此,便将此事说与皇兄听听又何妨哉?而且,依小弟愚见,只怕此事不见得当真便只是谣言,无风不起浪,或许以讹传讹,会与事实有所偏差,但父皇曾经在南杨郡居住过数年的的事情,说不定会是真的。皇兄以为呢?”
励王当真是无话可说。
这件事情当然是真的,励王心里头再是清楚不过,父皇的的确确曾经在昔日血气方刚的岁月里,于南杨郡居住过两年多的时间。虽然更加具体的情况,励王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是对于这一点,励王还是可以非常肯定的,因为这是母妃亲口所言,母妃会欺骗天下人,但绝对不会欺骗自己。
励王真的不希望自己从晟王的口中,听到太多关于父皇曾经居住在南杨郡的时候,所发生的种种事情。
尽管只是朦朦胧胧,但是励王还是知道,父皇居住在南杨郡两年多的那段往事,和自己的生身父亲大有关联,甚至于自己的生身父亲最终会那般惨死,想来也必定和这两年多的经历脱不了干系。
他不知道晟王对于这件事情的了解程度究竟有多深,然而就算晟王也只是一知半解,但凡他说出一丁点儿跟自己的生身父亲有关的传言出来,励王都很难保证自己在他的面前,依旧可以将自己的表情神态管理得无懈可击。万一自己出现什么破绽,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将这个隐瞒了几十年的最大机密泄露出来。
这可是绝对致命的机密,只要让父皇有所察觉,自己就肯定会遭受灭顶之灾。到时候自己死了也就罢了,可万一因此连累了母妃,连累了乔清澜,连累了和煦宫与励王府的所有人,那自己就当真成了千古罪人了。
可是,励王更加不可能明言,说自己根本不想听晟王讲故事。他可以表现出一副毫不在意这个故事,也完全不相信这个传言的样子,但是当励王已经表现得到了如此明显的地步,晟王却还是一味地坚持要把故事讲给他听,那么他便不能再轻易拒绝了,否则若是让晟王看出不对劲儿来,也一定会有大麻烦的。
“悟嵩此言,倒也有理。若是悟嵩真的不嫌烦闷,那便讲一讲也无妨,愚兄洗耳恭听。不过,莫怪愚兄啰嗦,此等传言当真并非可以随意诉诸于口的,悟嵩,你日后若是打算再讲,可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了。”
“哈哈哈……小弟理会得,多谢皇兄提醒了。”
唐悟嵩口头上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知道,然而不明白究竟是因为什么,行动起来还是一样那般实诚,半点儿也看不出来他真的明白了的样子,依旧一根脑筋的行动下去,仿佛非要把这个故事讲出口来才舒服一般。
好在,唐悟嵩知道的消息实在有限,而且他对于励王的生身父亲只字未提,想必是并不知情,在他口中所阐述的,之所以父皇会在南杨郡停留那两年多的时间,是因为昔年父皇曾经的一段风流韵事,因为当年,他爱上了一个住在南境的民间女子。
这种未来的国君爱上民间的美女,速来都是最容易一传十十传百的佳话趣事,而且这些传言当中,总会喜欢带着许多奇奇怪怪的元素,譬如会把国君描述成独享三千弱水,却只想取此一瓢的专情之人,又譬如,会说这个民间女子其实并不是凡人,而是山中修行千年的妖精所化,抑或是天上下凡的仙子,来到这世间和天子共度一段露水情缘。
除此之外,人们更喜欢热切讨论和传扬的,还有关于这个有幸得到圣上宠幸和爱恋,却又不幸地没有办法入宫为妃为后,得到属于她的名分的女子,究竟会不会怀有圣上的龙种。
如果说,民间会有圣上的骨肉,那么必然就可以演变成为另外一段佳话了,一个出生于民间,成长于民间,沾染了这大千世界无数红尘烟火气的民间皇子,有朝一日遇到了圣上,与圣上父子相认,然后鱼跃龙门,蛟化成龙,乃至于一路走到那个最高的宝座上,成为了民间皇帝……
这是一个多么精彩绝伦,可以流芳百世,为后世之人在戏台上,在评书里,在话本中大诵特诵,一说再说的好故事啊!就算励王从来都并不如何喜欢听戏,他对于这一类的神奇故事,也早已在各类戏文和中见过许多回了。
好在,晟王并没有提及那名民间女子怀了父皇的龙种,励王在母妃那里所听到的版本,也同样没有。
可以说,晟王虽然把整件事情说得非常笼统,半点儿细节都没有,但是令人意外的,竟然基本上与母妃所言是相吻合的。只不过,在晟王口中,这的确是一段十成十的佳话,然而在母妃口中听来,却根本并非如此。
那位民间女子,心中早就已经有所属了,她结识当年微服前来南境的父皇是真的,救了自己的父皇一命是真的,帮过父皇的忙也是真的。唯一有一点不尽不实,那就是那位民间女子,从来不曾有一时一刻,对当年的父皇产生过爱意。
然而,当年尚未登记的父皇,却是真真切切地爱上了那位民间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