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悟嵩在睡得正香的时候被人硬生生叫醒,当然是一脸的不爽快。可是,还没有等到他来得及发作泄愤,就听见林渭提及“陛下”二字,满脸的睡意登时间全部烟消云散了。
他根本想不明白,父皇怎么能够在没有外援接应的前提下,连夜平安回来。到底是自己这个三皇兄的武力太过高超了,还是那些杀手太过不够瞧了?
还没有等到把衣服穿戴整齐,唐悟嵩就已经开始后悔了——早知道没有援军,父皇也一样能回得来,他又干什么要故意地拖延懈怠?早早催着林渭派遣人手出城搜救,等到父皇回归之时,自己怎么着也能落点儿救驾有功的好处不是?
现在可倒好,风头都叫唐悟瑾一个人出尽了。这一趟南境之行,太子和唐悟瑾二人还真是收获甚丰呢。
不过,后悔归后悔,事情都已经是这样儿了,他也没有本事能够让所有的一切在掉转头重新来一次。此时此刻的晟王,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父皇对自己已经是失望透顶,兼且惊怒交加了,他一路上不住思考着的,来来回回都只有唯一的一个主题,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可以让唐悟瑾一个人占尽所有的功劳苦劳,自己怎么都得分一杯羹才行,哪怕只是一碗清汤。
林渭虽然从自己所见到的,陛下那张黑如包公的脸庞之上,多多少少能够看出些许端倪来,但是这些事情是陛下和七珠亲王之间的恩怨,其中恐怕还少不了再添上一个五珠亲王唐悟瑾,当事的三人都是他绝对招惹不起的大人物。
在这种情况之下,以他素来的秉性,自然是把所有的端倪全都看在眼里,藏在心里,而后直接烂在肚子里,半个字都不会往外迸的了。
等到晟王真正见到父皇,以及站在父皇身边,从一开始就面无表情默不作声的励王唐悟瑾之后,他才开始察觉到这整一件事情的不对劲儿了。
当然了,他会如此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劲儿,除去他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十分擅长察言观色,对周遭的一切都有极其敏锐的观察力和感悟力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圣上根本就没有打算在自己这个可恶的不孝子面前隐藏什么。
他是站在卫国的金字塔塔尖的九五之尊,晟王唐悟嵩一是他的臣子,二是他的儿子。不管是站在国的角度,还是站在家的角度,圣上都完全不需要于唐悟嵩的面前有任何顾忌和留情,而同样的,不管是于公于私,国法家规,都绝对不会轻易饶恕了这样一个不忠不孝的不肖之徒。
心里头尽管开始七上八下,但表面上,晟王还是维持了一如既往的镇定工夫,并且展现出自己非常高超的演技。在见到父皇的第一瞬间,就毫不吝啬地在自己的脸上绽放出充斥着惊喜意味的笑容,当下纳头便拜,口中呼道:
“儿臣叩见父皇!得见父皇平安归来,儿臣实在喜不自胜,失礼之处,还请父皇恕罪!”
即便是同样演了许多年戏的励王,看见这一刻的晟王,心里头也不得不佩服自己这个兄弟在伪装一道上的能耐。
圣上倒是懒得搭理这许多,他心里头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判断和答案,对于他来说,晟王现在不论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多少区别了,顶多就是让圣上更加深刻、直观而全面地见识到晟王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真实嘴脸罢了。
看着拜倒在地的晟王,圣上只是冷冷一笑,心里头一片冰寒,却又同时有一股冲天的怒火在熊熊燃烧:
“悟嵩,林渭都还在这里,你却先行返回郡守府的厢房就寝去了,你是身上有伤,太过疲累了,所以才如此为之的么?”
圣上端坐在房间的正中央,上上下下打量了唐悟嵩几眼,鼻翼耸动之下,的的确确是有一点儿淡淡的药草味道飘入鼻中。看来,唐悟嵩受伤的这件事情倒是真的,不过唐悟嵩受的伤并不如何严重,只是一般程度的皮肉伤,这一点也同样是真的。可见林渭没有帮忙撒谎开脱,唐悟瑾也同样没有夸大其词。
不过,此时此刻圣上最想听到的,还是晟王接下来会如何回答自己的这个问题,或者更为确切地来讲,是唐悟嵩会如何就自己这一番带着一丝质问意味的询问进行自我解释和开脱。
圣上这会儿有些说不大清楚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究竟如何,他到底愿不愿意听见唐悟嵩那些假惺惺的解释说明,还是说,他自己的内心深处,总归还留着最后一丝幻想,盼望着唐悟嵩是真的可以给出一个合情合理,连他这个卫国国君都可以信服的解释,毕竟说到底,唐悟嵩终究是他的亲生儿子,还是他这么多年来都疼爱得不得了的宠儿。
唐悟嵩确实没有想到,父皇刚一开口,连一个“平身”的声音都没有说出来,就直接朝着自己抛出了如此尖锐而且是咄咄逼人的问题。因为在唐悟嵩的印象当中,自己在面对父皇的时候,从小到大这几十年的时间里,还从来就没有见到过父皇如此可怕的脸色,听到父皇如此硬梆梆冷冰冰,仿佛不曾掺杂任何温暖与感情的声音。
这是怎么回事儿?父皇怎么会突然间同自己产生如此之大的距离?难不成,自己曾经在心里头暗戳戳期盼着的那些事情,非但未能如自己所愿变成现实,而且竟然还极其不幸地叫父皇给发现了?
不,不可能。这只是自己心里头的一种想法而已,根本就不曾同任何人开口透露过哪怕半个字眼。父皇即便是对自己有所怀疑,也顶多就是诟病自己没有如同林渭那般兢兢业业,在这个时辰依旧坚守岗位,待在衙门里头,不曾回府休息这一点而已。
到时候自己设法解释一下,然后在服个软,告个罪,凭着自己在父皇心里头的地位,父皇一定会网开一面的。
唐悟嵩不断地用这些理由安慰着自己,强迫自己必须保持冷静,决不可自乱阵脚。
微微抬起头来,既然父皇没有让他平身,他自然不敢轻易从地上站起来,不过跪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于他而言也并不如何难以忍受:
“父皇恕罪,儿臣的确是因为身上有伤,服下汤药之后,神思困倦,想着还有林大人坐镇此地,夜间也根本无法派遣兵马出城搜寻父皇的下落,倒不如索性干脆一些,先行回郡守府休憩片晌,等到黎明时分,鸡鸣之后,儿臣再以全盛的身心精神,领兵出城去设法救驾。幸而父皇是真龙天子之躯,那些跳梁小丑终归不可能伤得了父皇,倒是儿臣杞人忧天了。”
“哼哼,你没有杞人忧天,朕的的确确是只差一线,就彻底回不来了。”
圣上冷冷地道了一句,却是旋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视线不由自主地从唐悟嵩的身上转移到了唐悟瑾的身上,心里头那些冰冷如霜的感觉才算是稍稍得到了缓解。
不管怎么说,唐悟嵩虽然是个虚伪至极的不孝之子,但好在自己并不是所有的儿子都如同唐悟嵩那般令自己失望伤心,至少唐悟瑾能够不顾危险,在突围之后还只身一人出城救驾,仅凭这一点,就足以令已经年过半百的圣上老怀大慰了。
唐悟嵩虽然不敢有太多的大动作,心里头也一直在强有力地寻找着各种各样的借口安慰着自己,但是自从出现忐忑的情绪之后,唐悟嵩对于父皇的察言观色,自然也就发挥到了淋漓尽致的地步。尽管只是一个不算起眼的眼神变化,然而唐悟嵩却在第一时间就无比清晰地看出了,父皇在看向自己和看向唐悟瑾之时,两种截然不同的眼神对比。
父皇看着自己的时候的那般眼神,是那样的陌生而熟悉,父皇从来都没有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然而唐悟嵩却是不止一次地看见过,父皇用类似的眼神望向当初还十分之烂泥扶不上墙的唐悟瑾。
然而,父皇此时此刻看着唐悟瑾的眼神,却已然变得那般熟悉而陌生。就连唐悟嵩自己也无从数得清楚,父皇究竟有多少次用这样的目光看过自己了,现如今,当父皇再一次流露出这种温和、欣赏之中还略带着一丝丝极其隐晦而又无法彻底掩盖得住的宠溺之色之时,他所面向的对象已经不再是自己,而是站在父皇身旁,那个依然安静无声的唐悟瑾。
这个世道,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居然完全黑白颠倒,彻彻底底地调转过来了?!
唐悟嵩不知道。他唯一能够感受得到的,就是几乎可以令人窒息的那种莫名的压力,以及前所未有的茫然与慌张。
说不清楚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子的感受,唐悟嵩就是直觉一般地产生了一种悲观情绪,这种悲观在短短数息之间就被迅速扩大加深,转而演变成了丝丝缕缕,仿佛可以勒住一个人的大动脉的绝望。
“父皇您说笑了。您吉人天相,是真龙天子,自然会受上天庇佑,肯定可以逢凶化吉的,那些做尽了无耻之事的江湖杀手,绝无可能伤得了父皇一根毫发。”
唐悟嵩尽自己所能地扬起嘴角,强迫自己露出一个镇静而笃定的笑容。往日里,自己在面对着父皇的时候,也会时不时地流露出一丝微笑,或者是胸有成竹,或者是信心饱满,不管是何种情绪,总之在唐悟嵩的印象当中,父皇对于冲着他轻轻微笑着的自己,一向都是很喜欢的。
只是,大约连唐悟嵩自己也并不知晓,此时此刻的他,脸上所绽放出来的那一丝微笑,跟平日里相比起来,究竟有多么的勉强,有显得是多么的难看而滑稽。
“你当真是这样想的么?”
“是,儿臣绝不敢有半分欺瞒于父皇。”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不远处的唐悟嵩,听着他貌似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言语,圣上眼眸之中的悲凉之意却是随着时间的发酵而变得越发地浓郁了起来:
“你是这样想的,却根本不是这样做的。”
“父皇!儿臣……”
唐悟嵩惊声叫了起来,然而这一回圣上根本就没有给他完整地说完一句话的机会,便简单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转而沉声问道:
“朕问你,在望海楼的那一日,你是和悟瑾一道突围出那群杀手的包围圈的,是不是?”
“……是。”
唐悟嵩迅快地瞄了一眼站在父皇身旁的唐悟瑾。尽管这个瞬间的唐悟瑾,和自己刚刚走进这间屋子里的时候所见到的唐悟瑾,从神态到动作都一模一样,仿佛这段时间的他已经化作一尊活体雕塑了一般,但是唐悟嵩还是第一时间想到了,关于望海楼突围的事情,包括其间的种种细节,肯定都是唐悟瑾禀报给父皇听的。
既是如此,自己这个时候若是有所欺骗隐瞒,父皇肯定一下子就能听出来了。而且从父皇这会儿对待自己和对待唐悟瑾的两种完全不一样的眼神态度上来看,在自己和唐悟瑾二人的言语之间,父皇肯定选择信任他多一些,而信任自己少一些的。
自己曾经在唐悟瑾面前能够占据的许多优势,这会儿都掉转过来了。既是如此,眼下最好最稳妥的选择,当然就是实话实说。
“那天,你本来是冲不出望海楼的,是悟瑾带着你一道冲了出来,一直冲到街角处,才算是摆脱掉了那些在望海楼设伏行刺朕的杀手,是不是?”
“是。”
“朕再问你,你突围之后,身上有了好几道伤口,但是都只是伤及皮肉,未曾伤筋动骨,是不是?”
“是,多谢父皇关心。”
虽然唐悟嵩心知肚明,在这个时候,父皇问出了这样的问题来,绝对不是仅仅关心自己的身体状况而已,可是他仍然必须这么回答。
对于其深层次所有可能隐藏着的种种含义,唐悟嵩一定要装作不知,而实际上,他本来也就只是一知半解,顶多称得上隐约有所猜测而已。
“好,那你可知,其实那个时候,受伤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
唐悟嵩不由得一怔,抬起头来同父皇对视了一眼,旋即忙不迭地避开父皇那双神光闪烁的眼眸,转而定格在了唐悟瑾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