乜四仁再见到王珂，是三年以后，在他们家房后的小酒馆里。
这个小酒馆是岳父在汉山市的挚爱。
乜四仁岳父在汉山市的时候，就喜欢在这里喝酒，还领着乜四仁来这里喝过酒。
这个小酒馆的特点是：老板娘待人诚实憨厚，只要见一面，便会记住特征对你关照。你要二两酒，她给你打三两酒，他要半斤会给你打七两，收钱依然收你要的数量；菜品都是家常菜，数量充足，干净卫生，凉菜大都还是自家菜园子蔬菜。更主要的是，老板娘单身，女儿也单身，都在这里经营着酒馆。
一句话，这家小酒馆经济实惠，老板娘漂亮干练，女儿美丽动人，尚未嫁娶。
原来的小酒馆人并不是太多。现在时间过去三年，突然就火爆起来了。
乜四仁坐下仔细观察，原来店里又增加一个50多岁中年人，二三十岁小伙儿，清爽干练，待人诚实，见着人便笑。
女人一笑让人心里发痒，男人一笑，感觉有些毛手毛脚。这天，乜四仁和大哥一人要了三两桑葚酒。实际上老板娘给打了四两放在面前，依然是那个味道，依然是高粱酒。桑葚的甜甜蜜蜜，味道纯正。
大哥对下酒菜没有太多要求，凉拌菠菜、油炸花生米、凉拌胡萝卜丝大哥都不讲究，只要能淡嘴便是了。
他们喝完正要离开，突然，乜四仁胳膊被一个人死死的抓着，他感觉有些生疼和僵硬。这是个惹事的主儿。乜四仁把这人的帽檐拉开来看看，让他大吃一惊，这人是王珂。
乜四仁尴尬的笑笑说：“你怎么来这儿喝酒了？”
王珂说：“我不在这儿喝酒，还能在什么地方喝酒？我就是一介平民，标标准准的贫民。”
王珂说：“我把酒钱付了再聊。”
乜四仁说：“也值不了几个钱，还是我来吧。”
其实，他们谁也没有去，三个人很尴尬的坐在一张四方高桌上。下面是四把木制长板凳，就是那种农村常用的木板条凳，很原始和传统。
王珂拿出两张粉黄色20元人民币。背面印着漓江图案，画面显得温馨而有质感。
大哥还没有见过第五套新版20元人民币，有些吃惊和蔑视。心想：你拿假钱也能在这里喝酒，还耍大冲愣，有什么好豪横的。
大哥便拉着乜四仁手要离开。这时王珂认出了大哥，痛哭流涕的说：“大哥，我对不起你和大嫂那一碗粉皮。你那一碗粉皮。让我走上了人生江湖，使我获取了第一桶金，让我走上发家致富创业道路，使我发家致富。但我又让乜振兴走上了歧途。他们都说二哥是我送进了监狱。”
大哥不想听王珂的解释，想听这些话心里难受难过。因为大哥和乜四仁刚去探视乜振兴回来。走在这里便想喝一会儿酒，然后回小寨村去。
乜四仁和大哥已经三次去探视乜振兴了。他们一直有一个概念，那便是乜振兴不可能活着走出监狱。他所在的地方是北方一个铜矿，乜振兴在哪里并没有参加劳动，只是矿工下班后给矿灯充电，同时，承担着每天半小时的政治学习广播员。比较轻松自如。房间住的也不错，两个人一个小房间，每天有当地的报纸和《人民日报》，还有矿上每一周出一期的报纸，每天还有电视可看。每天的《新闻联播》和重要电视都可以看，就是没有自由。
他的生活比农村生活要强许多。每顿还有肉菜，他们吃的肉大部分是牛肉和羊肉。在汉山牛肉和羊肉相对较贵，农村人基本吃不上牛羊肉，乜振兴监狱猪肉每一周只吃一次，而牛肉和羊肉每周都要吃两次。
乜振兴生活比农村生活好许多，只是心思很重。
大哥一直以为二弟判了无期徒刑，就是无限期在监狱度过，永远不能离开那里。他们去看过二弟之后才知道，无期徒刑只有表现好，改造的好，是会改判成有期徒刑的，甚至有期徒刑可以改为15年到20年，便可以正常走出监狱。
大哥以为二弟会颓废和失望，甚至失去生活的信心与勇气，偏偏二弟精神饱满。二弟害了一批人，许多人因为与他相关案件，判刑入狱失去工作。
二弟见到大哥和四弟后，首先问的是自己孩子，偏偏没有提起二嫂，二哥从来没有主动询问过自己的媳妇。乜四仁说到他孩子和媳妇的情况，只知道二侄子大学毕业后，听说去了广东的湛江。但孩子在湛江究竟干什么？混的怎么样?他们并不知道。虽然回来过两次，总是匆匆忙忙在家里吃过饭，便匆忙的离去。
看不出二侄子混的好坏，人倒是沉稳的很，语言不多，没有更多的交流。
二嫂精神状态很不好，自从乜振兴带走判刑后，一直精神萎靡不振，给自己做饭，把米饭做成稀粥，把稀粥又能做成了米饭。汉山妇女都会蒸面皮、搅凉粉。现在二嫂已经不会做这些饭食了。她只会煮面条，把面条煮的拌汤一样，把米饭煮的稀粥一般，好在她有退休工资，生活费用不成问题。二嫂常常白天睡觉，晚上出来东游西逛的生活习惯。说起话来也是疯疯癫癫，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家不和她交谈闲聊，因为你和她聊天儿永远不在一个频道上。
单位很担忧她的健康问题，多次到家里告知大哥，让领回农村里居住和生活，在单位上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对不起乜振兴。
但二嫂坚持不走，她要在那里等着乜振兴的回来。单位上的人都明白，乜振兴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大哥和四弟去过监狱之后，才知道大哥是有希望出来的。
乜四仁和大哥在监狱，第一次见到了王萍。其实，乜四仁对王萍并不陌生，因为他在上中专的时候，已经看见过给王萍信的封皮，还去班级瞅见过王萍的模样：人高马大，身体魁梧。
如今的王萍阔太一般，有些娇媚和做作。
二哥倒是很通情达理，他给大哥和四弟介绍：“那就是我道德败坏、给我生过孩子的王萍。她是来看我的，她每次来看我，并不像你们会见时间结束便离开。她每次来先申请会见一次，然后在这里要住五天时间，总是要给我做最喜欢吃的饭菜，走的时候要把丰盛的饭菜送到监狱，陪着我吃完这顿饭才离开。”
乜四仁不明白，二哥为什么要和王萍生一个孩子，事到如今，王萍为什么还要定期来看二哥？每一次来探视都要住五天时间?
王珂已经喝的有些醉了，他把两张20元人民币拍在桌子上：“老板娘，过来结账!”
老板娘告诉问：“你是结一个人的钱，还是三个人的钱共同结算?”
王珂说：“一块儿吧？”
乜四仁到吧台把钱一起结过，总共也才几十块钱。
王珂：“既然你把钱都结了，就用这40元再买酒喝吧。”
老板娘说：“我这桑葚酒12块钱一斤，40块钱我给你们打四斤酒。你们喝得完吗？”
王珂说：“三年了，你的酒还是12块钱一斤。”
老板娘说：“我买的高粱酒6块钱一斤。然后我自己摘的桑葚儿，桑葚洗净晾干泡制一年，最后捞出杂质过滤，卖给你们12块钱，价格不高吧？”
王珂说：“价格是不高。但你也没有少挣呀!我进去之前你卖12块钱一斤，三年以后还卖12块钱一斤，这样不亏本吗？”
老板娘说：“我已经赚你们不少了，哪里亏的了本!现在大家挣钱不容易，单位职员工资刚涨一些，物价就升上来了。”
王珂的一句话无意话，引起了乜四仁注意，他顺口说：“难道你刚出来吗？”
王珂说：“我昨天刚刚出来。晚上洗了个澡。美美的睡了一觉。美美的在自己老屋睡了一觉。今天早上十点起床，理过发之后，就来这里喝酒了，就遇见你们两位恩人了。”
乜四仁说：“我们也是刚刚探望过二哥，刚下火车不久，约大哥在这里喝个酒，他还要坐公交车回去。回小寨村乡下去。”
王珂说：“可惜，我现在没有车了，我要有车，一定会开车把大哥送到家乡顺便看看老太太。振兴在里面还好吗？”
乜四仁说：“二哥在里面精神很好，思想改造的很端正。他不但改造自己，每天还当播音员，要广播半小时。只是母亲已经走了两三年时间了。”
王珂松了一口气：“我就怕振兴他想不开。在里边生活不好，精神负担重。老太太怎么就走了?”
大哥说：“他在里面生活比我们都过得好，他的精神也很豁达，把一切问题都想得很明白。我们去看过他三次，他总是告诉我们，不要对任何人仇恨，记恨他们的过去，要宽厚待人，他特别提到你，让我们不要记恨你，他说你没有错，你只是想帮助他，让他度过困境和难关，并没有想到是在害他，是他自己思想贪婪。他很惦记你们一家人。”
王珂说：“难道他不惦记嫂子吗？”
大哥说：“他倒是很惦记自己的孩子，但自己的孩子究竟在干什么？我们不知道。大学毕业以后没有人知道，虽然他也经常回来看他母亲。但他并没有告诉自己在我们干什么?我们想，他有爸爸的前车之鉴，犯法的事情，犯规矩的事情，他可能不会做：一是他大学毕业有文化；二是有他父亲犯法事情深深的伤痛，防止别人对他的蔑视，提起他父亲事情尴尬难耐，他现在连名字都改了，他原来叫乜宏，现在改为聂宏了。我们也是同意的，因为他父亲的事情，确实困扰着他。虽然事情过去了，但大家提起这事还是议论纷纷。”
王珂咣当一口，喝下满满二两酒，对大哥说：“我现在并不担忧自己的名声，因为我本身就是一个坏人，从小坏到现在。大家一直在后面指指点点谩骂我，我都已经习惯了，现在我趾高气扬没有什么。只是我一直不明白，自从两位老人溺水而亡，我被关进去配合乜振兴调查，其实，我在里面并没有胡说任何事情，都是乜振兴交代以后，过来和我对口供，强迫我承认。既然他已经说了，而且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都也是事实，我也无需坚持。坚持也没有用，我只是经济上帮助了振兴，没有想害他。但我在看守所一关就是三年时间，既没有给我判刑，也没有给个说法。说我行贿吧，没有给判刑，因为暴雨使两位老人溺亡，使我造成的吧，我每人赔赏了30万，在汉山市，赔赏30万，当时是最高赔赏金了。我一直不清不楚关着，我多次询问我的事情处理结果，总是没有明确回答。当我提出究竟判了多少年刑，什么时间能出来的时候，这才告诉我，把我放在这里面忘了，现在才记起来让我出来。你说这是什么事儿？把我关在里边竟然忘了。”
我要反映更大领导问题，他们说只能向上汇报，那是更上一层管的事情。这才把我硬生生放了出来。我出来的愿望，就是为了反映上层领导问题 。出来后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了。唯独我在南关街区防洪渠上修建的20间小酒馆和当时的建筑队老地方还在，其它全部被公家没收。我不明白，既然所有的地方都已经没收，为什么搭建在排洪区上的房子不没收？那是公家的地方，不是我的地方，当时修建门面是远远超出我的经济能力，他们为什么不没收？我其他资产全部没收，用于开发小区减免税金，国营单位土地补偿。我的原始设备都已经锈铁烂铜依然存在，我刚刚购买的所有设备都拍卖没收，我现在说一无所有吧，依然有20间门面，即使出租，也够我一辈子生活，但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地方，那不是我购买的土地，因为排洪渠是公家的地方。通过三年的学习改造，我明白哪些是犯法的事不能做，只有吃苦耐劳挣得的钱，那才是实实在在自己的钱，哪怕是卖粉皮，自己外出打工挣钱，那是合法合情合理收入!”
说完，王珂再次一口喝了二两酒。
乜四仁坚持说：“酒不能再喝了，赶紧收拾回家。”
王珂坚持说：“我三年都没有喝过酒了，让我喝一次痛快酒。“
大哥说：“你喝这么多酒，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吐的到处都是。糟践了自己的身体。喝过多的酒，你的胃受得了吗？”
王珂说：“我现在已经不是人了，不是我自己了，我现在一无所有，就是一个皮囊。喝个痛痛快快的酒就不行。”
乜四仁突然有些吃惊：“你昨天刚刚出来，怎么今天就会有一叠新版的人民币，该不会是抢抢银行了吧？”
王珂说：“我刚从看守所出来，还没判刑，你这是又要给我判刑了?我怎么可能去抢银行？这个钱，是因为我原先建筑队时有20间办公房，我原来小酒馆师傅一直帮着经营那个小酒馆，我回来后，他立马给我送了一万块钱，让我临时生活用，房租费他会一分钱不少给我，也就是说，我人虽然在监狱里，20间门面依然在挣钱，一间房一年门面费2000块钱，一年也有4万块钱，三年就是12万块元，不但饿不死我，还会过上幸福生活。假如没有这20间门面，可能昨天晚上我就喝老鼠药把自己毒死了。因为我对不起振兴，是大哥和大嫂在我最艰难的时候，给我一碗粉皮救我性命，让我走上发家致富的道路。而我太过贪心，太过幼稚，葬送了振兴前途和命运。我是将恩报仇，这样的人没脸活在世上，根本没有生存必要。”
王珂真真正正醉了，说话已经不利索了。
王珂痛哭流涕，许多人看看有些奇怪。在酒馆里，喝醉酒什么人都有，并没有引起大惊小怪，大家划拳声，嬉闹声此起彼伏。
王珂说：“想想我的两个孩子更是可怜孤独。我给李萍儿了许许多多钱，让他们移民米国去，他们却背离我的初衷，把男孩子移民到了加拿大。把女儿和她自己准备移民到米国时，没有得到许可。现在庆幸李萍儿做的这一决定，因为孩子在加拿大没有熟人，没有朋友，没有面皮菜豆腐，没有奋斗精神，没有信仰。在那里只有他们娘三。王芳舒在那里孤苦无援，精神抑郁，抑郁的非常严重。他们不知道我已经出来了。假如知道，他们会回来看我的。”
乜四仁感觉很奇怪，怎么在看守所里待了三年，一句“忘了”为由放人，三年时间没有任何依据，这样的事情怎么能够发生？把一个大活人放在那里，三年时间竟然忘了?
王珂确实是有问题的，假如他没有问题，假如问题很小而不至于判刑，他是可以要求追究相关人员责任的。一个人在看守所三年不判刑？
王珂抑制不住，就吐了满地。
老板娘并没有生气，赶紧过来收拾，收拾完毕还把王珂拉在了另外一张桌子上，很客气的说：“我知道在这里喝酒的人。都是有满腹委屈和缘分。”
乜四仁问老板娘：“你认识他?”
老板娘说：“不但我认识他，汉山去一半人都认识他，他当年多么威风和傲娇，是全市最大建筑开发企业。从小就是一个传奇人物，一直干着传奇的事儿，现在他依然是个传奇。我以为他从此会消亡不振。现在虽然喝醉了，喝多了，但他的精神没有垮。他会再次成为一个人物。”
老板娘陪陪王珂说：“今天就喝到这里吧，以后在我这喝酒，我不要你钱，任你来喝，只要不喝醉，全部免单。”
王珂说：“我不需要你同情我，我喝酒的钱还是有的，不需要你免单。我开酒馆的时候，你这个酒馆位置还是一个卖菜的摊点？”
老板娘说：“我知道你的酒馆是汉山市第一家，你是汉山市第一个粉皮门店，你不但有建筑公司，还有酒馆和粉皮店，谁人不知，虽然你当老板了。不管酒馆了，但你遇到一个好师傅，那位好师傅一直在帮你经营着，你知道给你经营酒馆的那位老板是谁吗？他是我表弟。”
王珂虽然醉了，依然回答：“那你就是表嫂了。表嫂，谢谢你今天请我喝酒。”王珂站起来，身体有点摇晃。
“你慢点，我送你回去吧。”老板娘扶住他。
“不用，我自己能回去。”王珂挣脱开老板娘的手，蹒跚着走出酒馆。
乜四仁看看大哥：“你没事吧，我们回家。”
大哥看看王珂，径直走向汽车站。
外面的风很冷，王珂却感觉不到。他心里想着老板娘的话，自己真的还能东山再起吗？他不知道，但他决定要好好生活下去。
王珂回到家中，躺在床上，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颓废下去了。他要重新振作起来。
第二天，王珂早早地起床，开始收拾自己。他刮了胡子，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来到早已不光顾的小酒馆。酒馆里的生意依然很好，客人们熙熙攘攘。王珂看到了老板娘的表弟，他正在忙碌地招呼客人。王珂走过去，和他打了个招呼。表弟看到王珂，眼里闪过一丝惊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微笑着对王珂说：“珂哥，你来啦。”
王珂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吧台后面，开始帮忙调酒。他的动作熟练而流畅，仿佛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岗位。客人们也注意到了王珂的回归，纷纷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
突然，王珂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是一个，而是三个熟悉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