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们这是……”
“仙尊,别来无恙。”
“陛下,请。”
一声问候将林倦注意力拉了回来,身体也不住僵硬起来。
短短三个字而已,于他而言却像是隔了数十个春秋,他不可置信的回过头,师尊独自立于殿外,目光清梦冷,银发如瀑,身姿如谪仙,如高山雪,天上月,亘古不变。
他们之间的距离,随着玄灵的脚步一步步拉近,可越是靠近,林倦心中越是不平,到最后几乎不能呼吸。
“还要劳烦仙尊了。妖界之事不平,我的几位朋友若身处其中,终不能让人放心。如今幸得仙尊照拂,不胜感激。”
“无碍。偏苑已清,诸位自便。”泠然的话音刚落,一点星色光团在半空凝结,指引他们往偏苑方向过去。
林倦几次欲张口,可口中像是被塞了一团湿重的棉花,半天不闻其声。
直到他们间的距离再次被拉远,林倦喉中才发出点微小的声音,或许及不上微风掠过的声音。
却未看到,祁修在他们往偏院移步的那一刻,倏然抬眼望向他的方向。
净月峰自有一座宫殿,规模还不小,不过从未有过侍从。
一个是祁修并不喜有人在侧,另一个最重要的便是:他的任何事情都能做到自理。
林倦还记得自己刚被收入他的门下时,也是自己刚到异世的第十二年,忐忑、不安、局促、无所适从在他身上凸显得淋漓尽致。
虽然早已得知他能被仙尊留下,可听到结果的那一瞬,他的心还是止不住狂跳起来。
磕完头行完拜师之后,他在一众人或嫉妒、或艳羡的目光中讷讷跟在祁修身后,一路上他也尽量不出声,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给仙尊添一丝一毫的麻烦,惹得他厌弃。
到了净月峰脚,还在远处就能感受到它扑面而来的冰寒之意。可为了不给师尊添麻烦,他一声未吭,正想快步跟上时,他一头撞上了师尊的后腰。
恐惧在他心中蔓延,那时他心头唯一涌出的念头便是:完了。
会被仙尊责怪吗?会被厌弃吗?他已打定主意,即使被责骂惩罚,他也绝对不会有半句怨言。
正想着,师尊突然扬起衣袖,他慌忙闭上眼。
预想中的责罚并未到来,师尊只是将一只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自己周身立刻暖洋洋一片。
待到他愣愣睁开双眼,周边所处的环境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奇的是,明明到处雪白一片,天空还飘着细雪,他竟未曾感到一丝寒冷。
看着眼前被白雪覆盖的大殿,他后知后觉,原来是被仙尊带飞了,早就到了目的地。
那一日,师尊也是这般,从掌中凝聚了一颗星色的光团作指引,对自己言明日后的居所,轻声开口道:“去吧。”
他木愣愣跟着光团走了两步,待回头时,师尊不见了踪影,周身却还是暖洋洋的感受不到冷。
兀的,他想到一个可能,站在原地好半晌没动,那光团似乎已等不及,围着他转了个圈后推着他的后背往一个方向走去。
他心有所感,一步一步到达那个小院,光团直到将他引进屋内才彻底消散。
小屋里的东西虽然少,胜在简洁明净,再一个便是,不知是否是他的错觉,还是自己真的没什么见识,屋内的所有东西都无一不透露着一点:简单却优质豪奢到极致,让人不敢触碰那种。
直到后来,参与到新弟子们的日常学习、练剑以及做宗门任务的途中,他才感知到,那一切果真不是他的错觉!
就比如他日常用来打坐休整的冰玉床,放在弟子堆里那可是对宗门有重大贡献,亦或是天资卓越进步飞快的弟子,才能在自己峰里享受到一次在上面修炼的机会。
再比如,他屋内只是日常用来照明视物的夜明珠和玄晶石,竟是在宗门大比上赢得前几名才能得到的奖励。
像这样的例子还有许多,什么玄阶法衣、倾玉盏、须弥戒、灵丹仙露、妖兽内丹、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有的甚至是刚到师尊的手中,他转手就给了自己。
只是身处宗门内,日常吃穿用度大多还是宗门统一制式,他对这些还没有明晰的概念。
直到第一次离宗去参与仙门大比,众人对一位据说是千娇百宠长大、日常用度奢靡到极致的,无极山庄与凌霄阁阁主之子司空熠投以艳羡的目光时,他才第一次对师尊对自己的“溺爱”有了清醒的认知。
若说为何,只因他用的所有东西自己似乎都有,有的甚至比他的品阶高许多。
唯一不太好的一点是,每一次无论是宗门大比,仙门大比或是秘境寻宝,对他而言均无甚新意,盖因这些奖励的法宝师尊几乎是一拿到就一股脑送予了自己。
至于屋内的陈设,因为师尊日常都不喜有人在侧,净月峰没有侍从,大概率所有的一切是师尊亲力亲为,亲手布置的。
对此,他除了受宠若惊,还有一点点不解,没有人可以询问,他只好问唯一可以与他对话的系统。
只是那系统当日说的话不太动听,大约是说,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为他这个反派日后黑化做的铺垫。
反派在仙尊几乎是独一份的“溺爱”的行为中,早已对师尊暗生情愫却不表,而后来,横空出世的天才——主角加入了这个家。
本享有仙尊唯一的弟子这个身份,却在某一日师尊又收了小徒弟后被无情打破,无亚于身为家中独子一朝有了二弟的情况。
尤其是对于那个二弟的一切,师尊仿佛都一视同仁,以往对你的所有好也并非是独一份,他只是在对他的“徒弟”这个身份的人好,无论是谁都一样,并非是因为你才特殊。
更令人嫉恨的是,这个二弟本身天资卓越,进步飞快,假以时日马上就能追上并超越你的程度,而你突逢巨变,挣扎在原地,止步不前。
这样的落差感,换谁不崩溃?不变态?不扭曲?所以反派一朝黑化入了魔,似乎有理有据,无可指摘。
系统信誓旦旦解释这么大一堆,语气抑扬顿挫像在说书,林倦当时听完只回了一声“哦”就没了下文。
无他,只是真心感慨,当个反派,内心不敏感不扭曲还真当不了。
他自认为自己还挺知足的,师尊如何对他的不必多说,明明师兄师姐们也好,掌门也很好……
再想到系统所谓的一系列“黑化”逻辑,只能埋头认了,毕竟自己眼中的自己在这个世界并不重要,时机一到,安心去死走完流程就是。
身死数年,如今竟猝不及防回来了,他甚至还没想好应如何面对师尊……
偏苑离主殿有些远,但胜在隐蔽,安静清幽,就算是江聿归来都不一定会跑到这边,师尊将他们安置在此,也是十分用心了。
就是不知,师尊与扶琢到底有什么交集,能劳动师尊来照拂他们。
“主人,你不舒服吗?”
玄灵抱着他进了其中一间屋子,林倦暂时回神,仰头看着玄灵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想了想问道:“我记得,当日师尊应该到场了吧?你去了何处,为何不肯跟师尊回来?”
……
过了许久,玄灵也没回应,低垂着眼睛,瞳色也无了平日神采。林倦不由觉得稀奇,往日自己询问他的话,无论长短,他都知无不言,如今这是怎么了?
他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该不是舍不得我?”
玄灵倏然抬头,炽色的眼瞳在屋内像两颗燃烧的火焰,亮得让人心惊。
倏地,他伸手将林倦揉进怀中,将头埋在林倦的肩颈处,呼吸有些粗重,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痛苦。
“玄……”
“……不要……不……丢……”
如梦呓般的话语在他耳畔响起,其实他的声音很小,小到只是在默念口诀一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偏偏是这几句连续不上的话,令林倦心神大震!
他小心翼翼抬起双手抚上他的背,一手又沿着背直往上轻抚着他的头,温声轻语,仿若带着甜味的诱捕陷阱:“乖,告诉我,你当日是如何想的?是不是想着人死剑断,想随我同去,嗯?”
玄灵闻言将他揽得更紧,虽未言语,却用自己的行动表明他的确想过如此做。
林倦闭上眼,心中有些气闷,气他不珍爱性命,也气当日什么都说不出的自己。
“那你这些年,去了何处?”
本以为他不会回应,谁知这个他倒是说了,却只是一句含糊的“去了极北之地修行三千日”,而后化了形回来了。
极北之地,灵气淡薄,凶险万分,如何修行?
“傻子,你怎么那么傻?”林倦忍不住伸出手将他的脸捧起来,直直望进他的眼中,“你是不是想出意外,让自己顺理成章的死在那里?回答我!”
又是沉默。
林倦怒极,但又拿他无法,客观上,他能理解这种主人死去,武器殉主随之事,主观上,他半点不希望此事发生在自己和玄灵身上。
不说他不过是假死,就算他是真的要死了,他也绝不允许玄灵如此做。死去不是一件轻轻飘飘的事,再如何都会伴随不能承受的痛苦。
他已经经历过两次,不觉解脱,不是如释重负,反是极大的绝望,惘然与求生本性爆发反而不得的痛楚,如今想起来,灵魂都会下意识痛到颤抖。
哪里来的坦然死去?他敢断言,每个人都只有无奈死去。
若能做到坦然,修仙问道之路上为何如此挤促?说白了不就是怕死,某些修到几千岁都飞升不了的大能,活了那么些年都还没活够,绞尽脑汁,想尽办法,甚至不惜走上邪路拼命给自己延寿。
而大好年华的少年却整日言死,寻死觅活,只为了他那连状况都没搞清的不负责任的主人,想想真是令人可气。
“日后不许再这样了,明白吗?也不可以出现这样的念头,记住了吗?”
看他还是那副没听进去的模样,林倦忍不住道:“你就那么想随我而去?那好,我告诉你,就算世上之人全死绝了,我也不会死,你也不许,记住了吗?”
听他说到这里,玄灵才沉默的点了点头,可林倦还是觉得他没听进去,或者只是捕捉到一句“我不会死”表示认同。
自己的剑总是一言不合就想殉主,这可怎么办才好?林倦忍不住发愁。
他们未单独待很久,不到一一会儿乐等闲就来敲门,林倦顺势放开,玄灵则去将门打开让他们进来,旋即与林倦说了句“等我”,和扶琢一道离开了。
乐等闲来了,不一会儿林倦也知晓了碧落谷之事,好在他们已经探查到大部分人没死。
可那些鬼面人究竟是何人?与上次劫他们去往鬼域的人是一伙吗?还是说又在借着他们的名头意图祸乱修真界?
“会不会是魔,额……”乐等闲说着不好意思笑笑,“好像也不能事事都怀疑到他们头上。”
“为何不能?”林倦不甚在意摇摇头,“修真界一有事情便怀疑到他们头上是不大好,可为何会如此?归根结底,是他们自己作的孽也不少。”
“不过你说的也不假,修真界虽自诩正道,可心怀鬼胎的伪君子也不少,藏污纳垢的宗门比比皆是,有的人做出的事甚至比魔和鬼都恶心,也不必事事都以他们的指令为权威。”
林倦的话可以说是惊世骇俗,乐等闲反应了好半晌才讷讷道:“木哥哥,你是说此事,也有可能是修真界某些正派宗门所为?”
“此事尚不确定,不过怀疑的范围可以扩大一些。不是说蔺空青前往大殿求助了吗?说不准里面某些正义凛然者就有可能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呢。”
林倦漠然的话语甚至有些尖锐了,可细思之后乐等闲却觉得冷飕飕的:“假设真有这种人,那他们如今谈论的驰援一事,岂不是则喊捉贼,杀人凶手自己制定计划来惩治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