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的下午，大江上刮起风，船身开始摇晃，上官槟坐在船上靠近仓门的一张桌子旁，不得已放下尚未修改好的文稿。
这是他在香附县就开始动手书写的《救灾纲要》，是上次听了王家浒的建议后，整理了包括明矾净水、防病治病、以工代赈、救荒作物等灾后救治措施的心得，又向白芷儿询问了一些超前的救灾知识后，整理编撰而成。
文章不长，但他反复斟酌修改，又分别请汪县令，包括刘大安、贺林江等人看过，又先后几易其稿，他打算等到了吴中再请王家浒过目。顺便送上白芷儿让他转交的老花镜，也就是叆叇。
他得知老花镜这个词，还觉得挺贴切的，过去也知道年老之人会视物不清，也在京城偶尔见过老人佩戴叆叇，但正如薛立轩所说，此物极为罕见。先后给几位相熟的师长送出几付，他们都惊喜万分，连连称奇。
他将文稿放到书箱中，让谷雨收拾文具，自己走到甲板上查看。
只见江面劲风吹过，船上的人袖袍列列作响，随风鼓起，再看两岸蒹葭仓仓，在风中摇摆不定，坐在前桅杆篷子上的水手，指指东南方的天喊，“有黑云过来了，怕是要下雨。”
上官槟眯眼看向东边，果然有一片黑压压的云层快速往这里压过来，船老大面色凝重地爬上蓬颠看了一下，很快仰头大声呼喊，“降头蓬喽！”
下面的船夫整齐的应合，“呦呵——”篾片织就的船帆开始一节节缓缓下滑。
跟在他们这艘船后面的几艘商船，也纷纷开始落帆。他们一共有三艘商船和一条客船，他们现在坐的就是客船，另外三条商船上都载满了货物。
船老大回到舵手位置，指挥船头向一边的江岸靠去，接着继续大声呐喊，“齐划桨喽——”
在船夫们有节奏的“呦呵——”声，两排船桨齐齐伸入水中，每吆喝一声，船桨就划动一下，船身在越来越大的江风中左右摇晃，江水不断飞溅倒甲板上。
上官槟已经站立不稳，在哗哗吹过的大风中矮下身子，手脚并用的钻回船舱。
刚进去就听见噼里啪啦的雨点砸落在舱顶，伴随呼啸而过的江风，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船身晃动越来越剧烈，上官槟招呼五个随从聚集到一起，不多时薛立轩也带着下人和护卫赶来，在最初一整忙乱后，大家很快找到适合的位置和姿势，各自努力保持着平衡，挤在一起面面相觑。
从船舱内向外看去，暗黑的江面上波涛汹涌，看不清另外船只的情况，只能看到甲板上的水花铺面而来，船首一会高高抬起，一会又重重落下。
甲板上的硬帆堆暂时没人整理，这时哗啦啦的一会往左一会往右，哐哐地不时砸到船壁上，还有几根竹条随着船身的倾斜，咕噜噜地撞到舱门处，又被弹回去，不时有忙碌的船夫身影一闪而过，船老大的呼喝声时隐时现。
雨点不时被风吹入舱中，窗户都已关闭，船内光线很暗，上官槟只能看到身边紧挨着的谷雨，就见他苍白的脸上欲哭不哭地，两手紧紧抵住船壁，他估计自己的脸色也相差无几。
不知过了多久，颠簸的船身重重地弹起，在大家的惊叫声中又往一侧倾落，舱内的人都往一侧跌倒，里面的人滚做一团。等上官槟好不容易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爬起来时，就发现船舱已经歪斜，江水开始漫进舱内。
外面传来船夫的叫喊，“搁浅了！”“撞到了！”他和薛立轩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爬到舱口，船老大伸出一只手拉了他们一把，另一只手指着一侧说，“东家，总算是到岸边了，就是这船怕也撞坏了，赶快上岸吧。”
上官槟用一只手挡住眉眼上方的雨水，顺着船老大的手看去，就见约莫二十步外就是一片芦苇荡，脚下的船身已经倾斜，显然是撞到了江面下的礁石，江水不断往上冒。
薛立轩按住头上被风吹得歪斜的方巾，看着暗黑的江面，惶恐地抓住上官槟的袖子说，“风浪这么大，如何上得去！”
上官槟见状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莫慌，我们已经靠岸了！”扭头对薛家最壮实的一个仆从喊，“过来扶住你家少爷。”
随后招呼谷雨取过背包，从里面摸出一件雨披套在身上，又交代刘大安他们让薛家的人先走，背上自己的背包，捡起地上的一根竹竿，他当先爬下船去。
秋天的江水冰凉，风依旧很大，要不是头上有雨披套住脑袋，帽子怕早就被大风刮走，跟着前头的船夫，上官槟手上拄着竹竿支撑，一脚深一脚浅的淌水来到岸上。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片宽阔的芦苇荡，四面环水，距离真正的岸边还有距离，再看江面，由于有个山头阻隔视线，看不到江面上其他船只的踪影，包括那另外三条商船。
这里没有遮风避雨的地方，只有一人高的芦苇和荒草，连棵树都没有，不过面积不小，容纳他们这一船人绰绰有余。
看着在两个护卫的帮助下艰难跋涉的薛立轩，上官槟拉过谷雨，低声对他说，“你帮我看着些，我去取东西。”
谷雨立刻会意，跟在他后面钻到一堆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芦苇丛中，撑起一把油纸伞遮挡住上官槟。
......
船老大留了两个船夫在船上看守，接着跳下船帮，指挥其他人将船上能用的物资往芦苇荡上搬运。
“快，把这坛子酒带上”
“炉子拿了没，还有油布？”
“把绳子也带上，还有柴刀别忘了。”
他们身上的衣服早已被雨水打得湿透，有几个人找到斗笠戴在头上，大多数人就只能眯着眼努力辨别视线，肩上都扛着些东西，淌着水往芦苇荡方向走。
江上的风虽然小了一些，但还是再继续吹，打湿的衣裳混着汗水，被深秋的风一吹，船老大冷得打了一个哆嗦。
他们这些跑船的，遇上这样的大风也不是第一回了，突然遇上这么大的风，凭借他多年的经验，还能全须全尾地将人都安全带到陆地上，船也没有翻到江里，他还是很满意的。
到了芦苇荡，薛立轩迫不及待的过来，“怎么样，其他几条船看到没有？”
“开始看到了，后面就没顾上，我们这条船浅，风一起就被吹偏了，东家放心，我们这船没事的话，那几条也不会有事。”船老大看看江面，安慰他道。
“最好没事，那如今怎么办？”薛立轩戴着斗笠，披着一块油布，发愁的看看四周。
船老大指着脚下，“现在天快黑了，今晚先在这将就一夜，船上肯定是不能待了，都进水了，而且也不稳当。”
再指着远处的陆地，“东家你看，那边就是岸上了，等明天大风停了，我让人游水过去，找条船带你们上去就行。”
薛立轩裹紧了身上的油布，“那要怎样过夜，还有这大风大雨的，你那船上可有搭棚的东西？”
船老大不在乎的说，“东家，这出门在外的，遇到这样的大风，能保住命就不错了，我们几个就打算露天对付一晚了，要是搭棚子的话，这连个树都没有，这都是荒草，大家挤一挤也暖和，凑合一夜，等天明了就好了。”
说完指挥船夫往地上插四个竹竿，再用绳子和一块昂贵的油布搭了个小小的窝棚，让薛立轩站进去躲雨。
他自家取下插在腰上的鞋子，打开放在地上，就一屁股坐下，抬头看看薛立轩，意思就是这样了。旁边几个船夫将物资归拢后，也围着这些东西，有的用脚踩下芦苇垫在地上，有的将木桶翻到当凳子坐，或者直接蹲在一旁，三三两两凭着小小的油布遮挡风雨。
薛立轩站在四面空荡荡的油布下，踮起脚看看船，指着甲板上说，“那不是有木板还是竹篾吗？来，你们几个一块过去，把这些拿过来搭个棚再垫在地上，拆开还能当柴烧。”
船老大急的跳起来，连忙拦住他，“东家，可不能动，那木板是跳板，船上还有人守着船，出了什么事他们要下来，或许有些东西需要他们拿，这没有跳板可不行。还有这个可不是竹篾，那是硬帆，要收拆了就很难拼起来，都是动不得的。”
薛立轩也急了，指着船老大的鼻子喊，“现下都是深秋了，就这雨淋着，你说若是着凉了，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那还不是要人命！”
船老大正要和他争辩，突然目光望向一个方向停住，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这哪来的？”
薛立轩转身往后面望去，愣了片刻后惊喜地喊起来，“有幄帐了，想必是子繁带来的，太好了！”
说完就往身后快步走去，船老大迟疑了一下也拔腿跟上，其他船夫和仆从也三三两两的往这边过去。
到了跟前一看，上官槟等人已经在地上支起四根铁支架，见他们过来，就招呼一起帮忙。薛立轩摸摸冰凉的四方形支架，手指敲击后发出金属的声音，诧异的抬头问，“子繁，没见你拿大行李啊，从哪里来的？”
上官槟指了指直接连接部分，“是可以收缩的，收起来就没有这么大了，哎，你快来帮忙吧，天都快黑了，等下看不见了。”递给他一个绳子，示意他往地上的楔子上套。
薛立轩的一个随从接过绳子，帮助去拉，上官槟就开口，“飞举，我们一起绑篷布吧。”
薛立轩饶有兴致的过去，抬手在撑起的蓝色篷布上摸索出几个绑带，学着一起动手扎到支架上。几十个人一起动手，很快一个一丈宽，二丈长的幄帐就搭建完成。
上官槟不知何时又捧出几个卷起来的垫子，汤阿发和裴小狗都见过，知道这个东西，悉悉索索取出一块摊开在地上，一个人立刻开口，“小心，这地上湿的。”
汤阿发拍了拍地垫，抬头大声说，“没事，这种油布结实得很，这个啊你晚上睡在上面，一点都不凉，你看这帐篷四面都遮住了，一点风雨都透不进来。”
其他的人纷纷钻进来细奇的看看，小心翼翼的不敢动弹。
“帐篷？这个叫帐篷！”
“哎呀，可真好，真是四面都围上了，怎么严丝合缝的，一点雨都透不进来？”
“哎，哎，快看，这块能掀起来，啊——外头都能看见呢！”有个胆子大的摸到窗户的位置，好奇的掀起布帘。
裴小狗得意洋洋地往地上一坐，“可不是，那个都是纱，能透风还挡蚊虫，哎，你快关上，不然雨打进来了！”
“说什么呐，根本没有雨打进来，不信你来摸摸看！”那人反驳道。
汤阿发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走了过去，“我都睡过好几天了，我怎么会不知道”，指着窗户正要反驳，却发现不对，“哎?还真是，呀，怎么不是纱，还能看到外面，小狗，你快来看！”
上官槟咳嗽一声，“你们两个过来，还有帐篷要搭呢！”
说完拎起地上的马灯，指着地上的一堆东西，让他们拿出去。
薛立轩马上喊，“等我一下，我也来。”
......
吸顶灯亮晃晃的照着不大的厨房，天然气灶台上一口大铁锅和一个不锈钢汤锅，都在咕嘟嘟冒着热气，水蒸气凝结在玻璃移门上，浓郁的泡面香味弥漫整个空间。
白芷儿打开油烟机，往一个海碗里打入十五个鸡蛋，看了看好像还能加，接着又加进去五个，用筷子打散后徐徐倒入煮着泡面的两口锅里，瞬间蛋白质沸腾后的浮沫升腾到锅沿，她赶紧关小火头，敞着锅盖，手忙脚乱地又切了十五个番茄，分别加入到泡面锅内。
最后从冰箱冷冻室里掏出一个玻璃罐，里面是她存着的切好的葱花，抓了两把撒进汤里，这才关上火。看看边上放着的一个木桶，感觉好怪异，像是要拿去喂猪似的。
她摇摇头，先盛出两碗番茄蛋花汤泡面，再把剩下的汤面统统倒入木桶内，从客厅拿来外卖刚送来的馕饼和蜡烛，喊来上官槟，“看，这是刚煮好的面，你先拿去，等下我再切点火腿肠，可以夹在馕饼里面吃，就是那东西吃起来香，营养也不怎么样。”
上官槟抱起木桶，这边没有灯光，他借着白芷儿这边微弱的亮光朝汤内看了下，“咦，这红红的是什么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