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槟听了一愣,还诧异怎么沈秀才的外婆会在这样地方遇到,结果一个满头珠翠,脸上带着笑容的中年妇女在里面答应一声,摇曳生姿地走了过来,对着他们万福后开口,“沈公子怎么许久不来,害得我家女儿想得紧,等下定要多喝几杯。”
上官槟不知所以的看着她,直到旁边的薛立轩凑到他耳边道,“这等地方就是管鸨母唤作外婆的。”这才恍然大悟。
沈秀才止住脚,等上官槟过来再退回一步,对着鸨母笑道,“小生也是日夜思念各位姑娘,今日特特带了位贵客过来,专是为了听此地南曲,外婆务必要请铭娘一见。”说完用眼神示意上官槟。
鸨母举袖轻笑,看到沈秀才的态度,就知道主客是上官槟,她知道这位沈秀才为州府的巡抚衙门做事,对方必定是有来头的。
主客的姿容气度更是不一般,不过这鸨母见多识广,来往的官员也不少,她也不太当回事,嘴上一直夸奖上官槟仪表非凡,只有仙女才配得上云云,语气却也不卑不亢,“只恨我少了几个女儿,今日铭娘也没有空闲,不若听听小如的唱曲如何?”
上官槟进来后就浑身不自在,很想早点离开,根本不在乎什么铭娘不铭娘的,正要点头,一边的薛立轩却很有兴趣,咳嗽一声开口,“外婆,小生不远千里赶到此地,就为见识一下本地的南曲大家,可否能通融一下?”
说完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这个鸨母接过后扫视一眼,眼眸亮了一下,又有些发愁地开口,“不瞒几位公子,铭娘今日真是早有约了。”
沈秀才凑趣的过来解释,“两位不知,岑外婆待她的女儿极好,一向来都是依着女儿的心性,倘若铭娘看上两位公子,只怕外婆还要送好大一笔嫁妆呢。”然后也接着帮腔,“这位薛公子为人最是豪爽,一搏千金面不改色,外婆不若请铭娘献唱一曲,让这几位慕名而来的贵客一睹芳容。”
岑外婆捏了下手中的银票,眼光在他们身上又瞟了几眼,想了想,“不过如今约的那位公子尚未到,要不老身看看铭娘可否先给各位唱个曲吧。”
说完带着他们穿过一个圆洞门,进入一所花园内,园子内有小桥流水,还有残荷几株,边上是回廊花树,既有野趣又十分雅致。
正要继续往前走,上官槟停住脚,指着回廊道,“此地极为雅致,就到这里来唱吧。”说完就找了个座位一掀袍子坐下,其他几人也停步附和,各自找位置坐下。
鸨母连忙劝到,“如今天气变凉,不若移步到楼上听曲,也能见到这里景致。”
上官槟不予理睬,其他几人也一起附和,鸨母无法,只得招呼婢女端了茶水点心过来,自己去寻铭娘过来。
四个素衣窄袖的婢女很快过来,先是上了一套精致的茶具,又蹲下身子为他们泡茶,一番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滚水一冲,淡雅的茶香立刻弥漫开来,婢女却将第一杯茶直接倒掉,冲到第二杯才捧给他们品茗。
上官槟喝了一口,入口清香,回味甘甜又没有涩味,他这样不太讲究喝茶的人,也觉得这个茶不错。
沈秀才尝了一口,微微眯眼点头,举起手里水杯,开口介绍,“这茶水应该是取自本县有名的百年甘泉水,茶叶也是刚下的秋茶,的确清冽甘甜,两位公子不如好好品尝一下。”
第二杯茶上好,接着又上来四小碟茶点,有吴中府的松子糖、赣州府的白糖糕、南江府的豆腐干和江州府的桔饼,颜色各异,摆盘精致,味道更是美味。
谷雨看了都傻了,悄悄凑到上官槟耳边说,“少爷,就这个派头,我们带的那点银子怕是连听个曲都不够,你可别留宿啊,不然就得问薛少爷借钱了。”
上官槟顺手拿了薛立轩放在桌上的折扇,朝他脑袋敲了下去,“尽瞎说!”
旁边的高柳树压根就不知道茶的好坏,只顾着吃那些茶点,三、两口就吃完自己一份,婢女马上又给他续上。这样接连上了三次,他才放慢速度,拿了一块桔饼含在嘴里慢慢嚼着。
“怎么还没来?”
等到茶水都续了两次,这铭娘还未出现,上官槟已经不耐烦起来,他本就不是来听曲的,正要招呼婢女询问究竟,鸨母总算喘着气疾步过来,嘴里不住的道歉,“对不住,对不住,这不是铭娘知道几位贵客来了,不得好好装扮一番,耽误几位了。”意思是女儿梳妆耽误了。
“让她即刻过来,这位公子乃是王大人的贵客,岂容她怠慢。”沈秀才也有些气恼,是他推荐的这个铭娘,结果却对他们摆架子,让他很是失面子。
鸨母听到一句王大人,微微变了下脸色,讪讪地笑了下,转身快步往后面而去,显然是催促去了。
又等了好一会,鸨母总算拉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子,这女子个子不高,身形窈窕,双肩瘦削,妆容服饰淡雅,五官确实很漂亮,只是脸上并不见笑容,身后跟着一个婢女抱着琵琶。
鸨母扯了她袖子一把,这铭娘才福了一礼,“劳几位公子久候,小女子铭娘。”表情还是淡淡的,但是声音婉转如百灵鸟,没有唱歌就很悦耳。
薛立轩心里的不快立刻去了大半,高柳树紧张的两手攥着衣角,不知道该站还是该坐。上官槟目光扫过,只觉得就是个没吃过饱饭的瘦小女孩,实在没有看出哪里好看,眼神很快就移开,低头喝起茶来。
那铭娘抬头的时候眼睛一瞟,见到上官槟的俊美神态略微有点出神,但很快就将目光投向衣着最显华贵的薛立轩身上,水汪汪的美目轻轻流转,薛立轩就觉得浑身一轻,早忘了刚才的不喜,立刻满脸堆笑两眼放光。
铭娘起身询问,“几位公子爱听些什么。”眼睛却只看着薛立轩。
在她看来,那位俊美的公子虽然是个官员,但衣着普通还罢了,竟然见到她后一副不假辞色的态度,一点都不解风情,实在不值得她花心思下去,还不如拿捏住眼前这个富裕的年轻人,至少能得些实惠。
那边的沈秀才已经搂住一个婢女的腰肢,笑嘻嘻地大声说:“来这里就要听正宗的南曲,当然是莺莺拜月了。”
跟在后面的婢女抱过来琵琶,铭娘接过找个凳子坐下,试了几个音,清清嗓子,先习惯性的露齿一笑,又对着众人环视一圈,在座的每个人都似乎接收到她的一个媚眼,如丝如缕似乎带着钩子般,上官槟只觉得汗毛竖起,偏头不去看她,自顾不动声色的四下张望。
“一枝红艳露凝香,咫尺天涯望惆怅。檐铃响,响叮当......”铭娘的嗓音婉转中又带着清脆,吴语小调伴随着珠玉落盘般的琵琶声,在空旷的院内飘荡开来,她脸上的表情也一改先前的平淡,生动飞扬,很快就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一些男子左拥右抱,陆续带着美貌女子往围廊这边聚拢过来。
上官槟留心细看,尚未见到那个食铺见过的人,注意力压根就没放在听曲上,薛立轩和沈秀才却听得如痴如醉,不时还摇头晃脑,击节打拍,其他聚集过来的人大多也是如此,看上去都为铭娘十分倾倒。
高柳树开始还听得很新鲜,过了一会就觉得无聊,继续低头吃点心。贺林江眼神始终跟着上官槟,顺着他的目光梭巡。
上官槟右边一个富商装扮的胖子半张着嘴巴,一手端着酒杯,一手不住的在膝盖上打拍子,双眼盯着铭娘一眨不眨,连手里的酒杯都忘了。
突然一个男子恼怒的声音传来,“快停下,怎么回事!”那富商胖子被吓了一跳,端着的酒杯一抖,酒水就泼洒到了衣服上。
随着声音过来的是一个书生装扮的青年男子,这人身着一身素色暗纹的丝绸衣衫,腰带上挂着一个品质上佳的玉佩,带着一个书童大步进来,满面怒容的瞪着四周。
铭娘见了他后,瞬间收敛起表情,马上停下弹唱,眼角立刻染上一层水雾,表情如泣如诉,说不出的让人爱怜,抬起右手的袖子挡住口鼻,美目含情的朝着男子倾起前身,想要过去又不敢去的样子。
青年男子心疼的上前拉住她,对着岑外婆怒骂:“怎生让铭娘在这等露天唱曲!”那富商站起来拍打掉倒在身上的酒水,推开要给他擦拭的一个女子的手,懊恼地大声嚷嚷,“唱个曲又怎的,老子也有钱,就让她接着唱!”
说完掏出一张银票晃了下,对着鸨母大声喊,“快让她唱!钱等下我就给你。”
青年男子过来飞起一脚将掉在地上跌破的大半酒杯重新踢到他身上,重重地砸到商人挺着的大肚子上,“你个商人还敢在此放肆,本公子今日就来教训教训你。”
那商人“哎呦”一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划破了一个洞,气得龇牙咧嘴,卷起袖子就冲到书生挥拳要打,却被书童拦住,商人却是不管不顾,将两人都扯住一阵乱拳打去,并且虽然是二比一,但商人体格更耐揍,很快就把两个人先后打翻。
现场碗碟跌碎声、女子尖叫声,还有看热闹的起哄声响成一片,就在这时,那个紫衣男子也出现在现场,上官槟和贺林江马上发现。
对视一眼后,贺林江退到后面,他自己则拉着薛立轩装着看热闹的样子,跟在几个跑来拉架的护院青手身后,围着打架的那三人慢慢转圈,和沈秀才一起不紧不慢地与人分说几句,在场的人也都看到了他们。
“这些人是谁?就是他叫的铭娘唱曲吧?怎么没见过。”
“不认识,应该不是常客。”
“哎呀,那他岂不是得罪了县太爷的陆公子了。”
“对对,那陆公子可是秀才公子,又是县太爷的儿子,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啊。”
“这商人胆子也大,怕不是有背景的......”
众人议论纷纷中,紫衣男子也看到了上官槟等人,先是大吃一惊,将身子隐入一株矮树后,伸手拉住身边的一个随从,“你看见个子最高的书生没有?”
随从眯起眼细看之下,脸色登时变了,“这,这人好似就是那条船上的,怎么他们已经追到这里来了?“
“不一定,若是真追着我们来的,该不会这般闹事,只怕也是凑巧了。这样,我们先走,你等下带个人跟在后面,看他们住哪里,是不是一直跟着我们的。”紫衣男子借着一棵矮树的阴影遮挡住自己,思忖地开口。
“好,那我带老李先留下。”随从回答,扯了老李往僻静地方而去。
紫衣男子左右看了看,确认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斗殴中,没人关注他们,带人抓紧时机快速离开了铭楼。
那边随从凑到老李耳边道,“我们等下走,你先盯着那个高的书生,他们若是走了,你就跟上,记得留个记号,我先去结账。”说完急匆匆返回小楼,老李盯着他的背影,又看看不远处正张着大嘴看热闹的高柳树,脸色不停变幻,不久一咬牙,快速朝着高柳树这边而去。
......
铭楼门口的食铺,一幅竹帘垂下,从外面看不清里面,裴小狗和谷雨并排隔着帘子缝隙朝铭楼门口张望,刘大安则坐在包厢的椅子内,一脚高高翘起踩在椅子上,一手指着桌上一排五个银锭,抬起下巴对着面前的几个青皮说,“我要知道那些人住在哪里,有多少人,住多久了。”
领头一个青皮贪婪的咂吧下嘴,讨好地点头哈腰笑笑,“大爷就放心好了,这海域县城里没有我们打听不到的事情,保管给打听地清清楚楚。”说完就要伸手去取,刘大安迅速用手按住,几人不由抬头看他。
“这些只是定金,你们给的消息若是确认,我再另外给二十两。”说完将银子就朝他们面前一推,那五个人齐齐咽了下口水,每人拿了一两,领头的掂量了一下,立刻眉开眼笑的揣入怀中。
刘大安偏头抬起一根手指,点了下对面的铭楼,“他们或许会从后门出来,你们别让人溜了。”
青皮们哄的一声,立刻大声嚷嚷,“知道,知道,那铭楼的船都是有记号的,定不会让他们跑了去。”正说着,谷雨喊了一声,“出来了,快看。”
那些青皮立刻纷纷凑过去,刘大安也从椅子上放下脚,迅速跑到窗户边,扒拉开几个人的脑袋,趴在别人肩膀上细看,“对,看到没,就是那几个往西边去的,穿紫色衣衫的就是领头的,哎,不对,还少了两个人,这几个让你的人先看住了。”
那几个青皮辨认了一下,很快几人就商量一番,有两人先后分散跟了过去。
不久上官槟他们也走了出来,刘大安将竹帘往上拉了一点,露出一截,又将油灯拿在手中,上官槟朝食铺扫了一眼,看到刘大安朝自己微微点头,他轻呼一口气,脚步并没有停留,自顾悠闲地朝着东面客栈方向而去。
等他们都出来不久,紫衣人的随从和老李也走了出来,先是四下张望了一下,刘大安迅速将油灯移开,退后一步招呼剩下的三个青皮,“看到没有,这两人就是那帮子同伙。”
随从和老李没有往西面走,而是盯着上官槟一行的方向跟了过去,屋内二个青皮也走到街上,不远不近地尾随而去,最后一个衣着最体面的青皮朝谷雨两人点个头,自己出了食铺,踱到铭楼门口和婢女们调笑起来,显然是去留守的,看样子这帮人也是干惯了这类活计。
谷雨将帘子重新拉回,扭头对刘大安说,“该安排下一拨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