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再过两处山脉，就是镇西关，之后就是放天城的腹地了。”
敖毕具坐在沙地上，手上拿着一只烤羊腿架在碳火上。
在他身后，整支军队驻扎下来。这支军以长尾族人居多，在寒单城遭遇迫害的长尾族人在扶风城联合起来，但却不是为了复仇，而是为了跟随眼前的这位“英主”。
越是传统的部族，对恩怨看得越重。世居荒凉，被称为蛮族的长尾族人在敖毕具的带动下不仅彻底平息了来自西方白骨森林的侵犯，生活条件也大幅提高。所以对他们来说，敖毕具是他们当之无愧的“英主”。
喻真卿坐在一边，手上只窜了一根羊肠，似乎是在想着什么。直到敖毕具方才的一句话把他拉回现实。
他看了一眼，羊肠已经焦了一半。
“先生在想些什么，这么着迷？”敖毕具淡淡地说。
“醉生梦那边，有消息传来了吗？”喻真卿回过神来后，反问道。
“嗯，公输右篡位，已经夺下放天城了。”敖毕具的表情看不出情绪，貌似在说一件事不关己的事。
他把烤好的羊腿递给喻真卿，道：“就和先生预测的一样，这下我们算是师出有名了。”
“嗯。”喻真卿接过羊腿，重新把目光放回到碳火上，又把羊腿架了上去。
敖毕具看出其心不在焉，只好提醒他一句：“已经烤好了的。”
“是，我知道。”喻真卿看着烤好的羊腿，脸上愈发凝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会容易过火。”
“先生想说什么？”
“其实带回来的是两个消息，除了公输右篡位，还有一个跟平陵城有关。”
敖毕具低头想了想，猜测道：“百宝二人虽然暂时解了平陵城之危，但赵太匡根基尚在，很快会卷土重来。先生是担心平陵城守不住么？”
“不，恰恰相反，我认为它不仅守得住，而且还会是一场大胜，并最终取代赵太匡的位置。”
“何出此言？”
“因为百宝所带去的军队不叫黑铁军，也不是夜狼营，而是天策军。”喻真卿低头叹息，“天行神策，灾变之始。这是我师尊的天官预言，或许在不经意间，我亲手将之促成了。”
“先生是想说这支所谓的天策军是大乱之因，会在未来给天下带来灾难么？”敖毕具摇头，“百宝是魔族人，如果他想，我不怀疑他能办到。但正因为他是魔族，如果他敢造次，很快就会引来神族的注意。再说了，从公输右篡位开始，东郡的各路老爷们应该都坐不住了，诸侯割据的趋势愈发明显，恐怕大乱早已开始，不止在区区一个天策军。”
“郡王就算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我阿。”喻真卿忽然一笑，“有我在，天下还未到诸侯割据的局面，至少不会各自为号，兵戈相见。”
“我倒不是不相信先生，只是如今天下诸侯割据的局面其实已经事实上形成了，就算这件事办完了，我们也不过是坐在刀山上安享太平，总有一天会有人耐不住。”敖毕具耸耸肩。
“所以，郡王没有想过会是谁耐不住？”
“天策军？”
喻真卿沉默。
敖毕具也随之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敖毕具忽然长舒出一口气，同时伸了个懒腰，淡淡地说：“管他呢，反正这天下也不是我的。既然已满是腐朽，那就等一场烈火把它一把焚尽，之后，新的生命会茁壮成长。”
“烈火过后，新的生命会茁壮成长……”喻真卿默念着这句话，然后也感慨地笑了笑，“郡王在谈论危机的时候，总是能以乐观的态度面对，真是令在下佩服。或许真如你所言，世间自然万物，万物自然，真卿不过这自然万物之一，行了自然之事，铸就自然之果，又何尝不是自然而然呢。”
敖毕具笑着摇了摇头，笑道：“这我可就听不懂了。”
真卿把手上的羊腿递回给敖毕具，笑道：“算了，我不吃，我去眯一会儿，天黑行军的时候再叫我。”
然后，他起身往营地里走去，登上了马车。登车之前，他忽然把目光投向南方，在一片霞光之中，映出了他脸上的沉寂。
“百宝只是一个引路人，对那个人来说，才是这场大乱真正的起因吧。看来，这场赌局还在延续，只是不知道跟随魔鬼长大起来的你，有几分像人，又有几分像魔。”
百宝醒来的时候已是中午，听白晨说，他是在船舱内晕倒后被他和李柔风拖出来的。
李柔风说他在晕倒前哭得很厉害，白晨倒没有提到这一点。
“谢谢你们。”百宝说。
“你有点反常哎，以前你可从来不感谢别人的。”白晨斜眼看他。
“我有要事，要到寒单城去。”百宝不理会他的目光，紧接着说。
“这么突然，你是不是在船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百宝迟疑了一下，然后才下定决心，“我看到清目盲，还有勾玉。所有的一切都是勾玉在背后策划，所以赵太匡才如此肆无忌惮。”
“勾玉是谁？”李柔风不解就问。
“原来那位魔将竟然到了这里，难怪那天和叛军对战时感到那么奇怪。”白晨若有所思，“先前千旸说是有人用财富把勾玉从禁地里换出来，所以这个人应该就是公输右无疑了。一定是他让勾玉到此，策划叛乱，从而毁灭黑铁军。”
虽然白晨不顾李柔风的提问自顾自语，但后者也多少从其话语中听明白了。
“对手居然是位魔将，真是不可思议。”李柔风感到后怕，“魔将逗留人间，神族难道没有觉察到吗？”
“勾玉不是寻常的魔将，在魔族当中，有一种名为食尸鬼的存在，是讽刺那些专门吞噬死去魔族尸体的魔族人。食尸鬼非常擅长掩藏自己的气息，即便是长天界的主神，也未必能在千里之外发现他们的行踪。多年前，若不是勾玉主动曝光，神族未必能封印他。”百宝解释道。
“对付魔将，百宝将军打算怎么办？”李柔风紧着问道。
“坦白说，勾玉实力强悍，并非我现在可以匹敌。”百宝实话实说，“要对付他，需要一些外在的力量。”
“那好办，百宝，我随你去。”白晨闻言直拍胸膛，他以为百宝口中的外力指的就是他。无怪他多想，多年来百宝极少自己动手，多数情况下都是他担任打手的角色，想必这次也不例外。
但百宝这次指的显然不是他。
“不，我离开后，平陵城的守军需要你坐镇。”百宝摇头道。
白晨眉头皱了一下，从沉墟出来的百宝，多少让他感到反常了。当然，百宝的话并非全是托辞，所谓天策军这些人基本不是黑铁军出身，很难保证他们听从李柔风的指挥，加上他也觉得单靠李柔风一个人，也确实很难守住这座城。
“百宝，没有我帮助，你怎么对付勾玉？”
百宝心底叹了口气，心说要对付勾玉即便你去了也无济于事。但他没有明说，而是说道：“我对付不了他，但神族总可以吧？”
“对了，我们可以通知神族！”李柔风一下子反应过来，然后又感到疑惑，“我们要怎么通知神族？”
“我自有办法。”百宝耸耸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
白晨仍是感到疑虑，提醒百宝道：“你别忘了，你也是魔族。一旦神族过来，你的处境只怕不比勾玉好过。”
“你放心吧，有勾玉这种魔将在，谁还会在意我这种小喽啰。”百宝以尽量轻松的口吻说道，同时掩饰自己内心的紧张。“总之，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你们都能好好活着。”
“既然这样，那我相信百宝将军。”李柔风首先表达态度，“百宝将军并非莽撞之人，既然胸有成竹，那就期待将军能一举成功了。”
事已至此，白晨知道无论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他只好说：“你放心，有我在，平陵不会有事的。”
百宝点点头，然后想起了什么。“对了，在我回来之前，你们都不要再去沉墟那里。这个事情我很难跟你们解释，总之按照我说的办就是了。”
李柔风眉头一皱，不解道：“百宝将军所担心的，是沉墟内封印的怪物？”
“封印怪物？”白晨一愣。
百宝同样感到惊讶，“你见过他了？”
“不。”李柔风摇头，“只是老郡守曾对我说过，那沉墟中封印着怪物，能解救平陵于水火之中。这虽然只是流言，更从未应验，但历代平陵之主都会口口相传，以为平陵的最大秘密。”
“听起来像是个什么保命手段？”白晨若有所思，也无怪李柔风对百宝不让他们靠近沉墟感到奇怪。
流言的存在有很多种方式，或是出于欺瞒，或是出于提振信心，至于真实与否肯定是没办法猜测的了。
百宝眼珠一转，还是决定说：“也许平陵的先民曾以沉墟为神迹，故有此一说。但不管如何，在我没回来之前，你们最好还是不要接近沉墟为好。”
百宝难得再三认真强调，无论是白晨还是李柔风就算心有疑问，此时也只好选择答应。
就在此时，突然有一名小兵闯进汇报。
“报！城关外有使者前来，说是要面见百宝将军。”
“使者？”屋内三人同是一脸茫然。
“他自称是寒单城的使者，但没有通报姓名，还说百宝将军一定会去见他。”小兵补充道。
“他长什么样子？”问的是李柔风。
“年近古稀，披着一件黑色的袍子。”
百宝紧绷在心弦的气突然泄了，一下子明白了来人的身份。只是稍微有点意外，他还没去找他，后者反而主动上门来了。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见他。”百宝回答道。
城门缓缓放下，百宝骑马出城，抬眼便见到那个被称作寒单城使者的老人正盘腿坐在地上，身后黄沙弥漫。
“魔族，他主动散发自己的魔力，虽然仍然控制在一定范围，但足以表露身份。”百宝下马，内心同时提醒自己。
百宝下马后，老人从地上起身，朝着百宝作揖，干皱的脸庞裂开笑脸，温笑道：“在下勾玉，见过百宝将军。”
“果然是你。”
勾玉主动显露身份，自然对百宝的反应不感意外。
“自人间帝都一别，我们总算是再度见面了。不知阁下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的约定呢？”勾玉微笑而对，言语间开门见山。
“守一个人，守一座城，我们注定没法陌路。”百宝坦言相对。
“阁下言过了。”勾玉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百宝的反应也在他意料之中。“在魔域，太多的约定是为了欺骗。但对我来说，约定本身只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知道你要守护的对象，但对我真正想要得到的东西来说，这毫无相关。我们算不上朋友，但也算不上敌人。”
其实用不上他说，百宝自己也明白，那个约定中勾玉想让他袖手旁观的，并不是人间的朝局。
当然，百宝还不知道勾玉已经把他和十六年前的放天城之乱联系到一起了，否则勾玉其实没有必要专门和他约定。魔族人的约定，其实也有着忌惮的意味。
不过，百宝对约定本身并不感冒，不然也不会去拜托伏唯。
“可惜，按照之前的约定，你不该碰清目盲，你食言了。”百宝眯着眼睛，决定试探。
勾玉眉毛一跳，并没想到百宝居然知道他对清目盲下手的事。
勾玉摇了摇头，重新盘腿坐下，也示意百宝坐下。“关于那个女孩，我无意伤害她，只是出于合作不得不使用了一些手段。你应该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宝藏吧？”
百宝眉头一翘，索性也盘腿坐下。“这便是你作乱人间的目的？”
勾玉神态自若，淡然道：“三千年前，身为魔将的我只身前往东土，只为寻找一个人。”
“谁？”
“传说中的魔将，女兮。”
听到熟悉的名字……百宝眼前恍惚一下。
在某一瞬间，他似乎从勾玉的身后看到了那个隐藏在黄沙中的人影，发着淡淡的光晕，屹立不倒。
勾玉继续说：“传说当年神魔大战，懦弱君主真墟出走，其部下魔将女兮做了帮凶，其后被暴戾君主帝恶处以极刑。但女兮并没立马死去，他拖着残缺的身躯一路走进了东土，最终死在了东土一处无人可知的地方。”
百宝低着头，一言不拔。此番结局他在沉墟时已知道，但再度听闻时，还是令他忍不得生恨。
“这便是背叛的代价。”仿佛耳边有人冷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