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臣退去,大殿中只剩下了皇帝与顾知行二人。
殿门在侍从的轻掩下合拢,天子便从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上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下台阶,走到顾知行面前,亲手为他整理冠冕。
皇帝语气中满是无奈与疼惜:“你这孩子,偏要挑最苦的差事。你母亲若在,定要怪我这做舅舅的不知疼你。”
顾知行微微垂首,恭敬地说道:“舅舅,我幼时虽顽劣不学,但也曾受过教诲,深知大理寺之事关乎社稷民生。这差事虽苦虽累,但能为陛下分忧,为百姓伸冤,于我而言,亦是幸事。”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他打量着眼前这个外甥,曾经那个整日只知道吃喝玩乐的纨绔世子,如今已变得如此沉稳,就连说话都变得这般遮遮掩掩,不肯跟他说实话了。
不过,皇帝还是微微一笑,又拍了拍顾知行的肩膀:“知行啊,你这一路走来,舅舅都看在眼里。从那日你突然发愤图强,到如今考取探花,又主动请缨去大理寺,舅舅既欣慰又心疼。只是舅舅有一点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去大理寺?”
顾知行抬起头,刚想要张口说话,却被皇帝打断:“不要跟朕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那些话是真是假,你和朕心里都有数。”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不是皇帝,是你的亲舅舅,知行啊,你就跟舅舅说句实话,到底是为了什么才要去大理寺?”
顾知行望着眼前这位中年男子,他的鬓角已微微染霜,面容也略显清瘦,眼眸中透着几分病态的憔悴,但那双眼睛依旧深邃而明亮,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常年受病痛折磨,身形也略显单薄,但即便如此,他身上依旧散发着一种威严与慈爱交织的气场。
正是这位舅舅,从小对他呵护有加,甚至比太子还要疼爱。这份过度的宠爱,既让他在无忧无虑的童年里肆意生长,也无形中纵容了他那曾经的纨绔与任性。
若非如此,他又怎会养成了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呢?
顾知行微微叹了口气,眼神不自觉地飘向皇帝身后,似乎透过大殿的雕梁画栋,看到了远方的兖州,那里的景象在他的脑海中愈发清晰。
他的语气平静而坚定,仿佛在讲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两个月前,臣曾私自前往兖州。”
“兖州和京都很像,兖州的官员和京都的官员也一样,他们都敬着我这个世子,我做什么他们都不敢说不。然而,我却能真切地感受到兖州的百姓生活的困苦,也看到了那些官员们的表现,实在是令人失望。”
“舅舅,您一定读过臣的文章吧?”他微微停顿了一下,等待皇帝的回应。
见皇帝微微点头,他才继续说道:“正如臣在文章中所言,‘欲清淤,必先清吏’。”
“一个小小的兖州,已是贪官污吏横行霸道,他们贪污公款,谎报灾情,无所不用其极。见微知着,大雍的其他地方,又怎能独善其身?贪官蛀虫,想必早已泛滥成灾。”
“沈淮序去了兖州,他一心为百姓着想,然而,他却无力回天,被那些狗官们耍得团团转,毫无还手之力。”
“沈今棠也去了,她能力出众,以杀止杀,让那些贪官污吏闻风丧胆。但这样的做法,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天下的贪官污吏,杀也杀不尽,除也除不完。只要官场风气不正,哪怕有再多的好官,也终将被同化,沦为贪官。”
“有一些官员,他们并非天生就坏,也并非能力不济。只是他们看不见官场的光明所在。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贪官污吏高居庙堂,而良臣名将却惨遭抄家灭门。于是,他们只能随波逐流,苟且偷生,任由他人摆布,变成贪官。”
“顾知行!你是在指责朕昏聩无能?”
皇帝的脸色瞬间大变,声音也陡然提高,眼中闪过一丝怒火。
顾知行连忙跪倒在地,双手紧紧的攥住,声音却依旧坚定:“臣不敢,臣绝无此意。只是这官场从上到下,风气确实不正,这是不争的事实。”
皇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他死死地盯着跪在地上的顾知行,也是无可奈何。
良久,他才缓缓说道:“起来吧。”
他何尝不知这官场风气败坏?
可他能将那些人尽数诛杀吗?
倘若真杀了,朝堂之上还能剩下几个可用之人?
杀得干干净净,岂不是自毁长城?
他并非不想整治,只是谁又能为他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呢?
“谢陛下。”
顾知行从地上缓缓起身,目光如剑,依旧沉稳而坚定。
皇帝深吸几口气,愤愤地看向顾知行,语气中带着几分试探:“你既然把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想必是胸有成竹了。”
顾知行微微点头,语气笃定:“臣愿担此重任。”
“你?”皇帝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正是臣。”顾知行眸色认真,声音掷地有声,“朝堂上下,又有几人能说自己双手干净?但若因此便大开杀戒,朝堂岂不成了无人之地?这绝非明智之举。”
“然而,贪官污吏,大奸大恶之人,必当严惩不贷,以正视听;那些摇摆不定之人,需加以惩戒,使其知错能改;至于那些心怀良善、一心治国之人,自当重赏,以示激励。”
“大雍若想重振朝纲,必须立下严明法度,严格执行,上行下效。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唯有如此,才能立下法度的威严。法理在,则朝心正。”
“而推行这套法度,需得有一人来主导。此人既要手段高明,能震慑群臣;又要身份显赫,令众人不敢轻视。”
“朝堂之上,有手段之人比比皆是,有身份之人也不在少数,但兼具手段与身份,且能不徇私情之人,唯有臣了。”顾知行说道。
他的身份自不必说,京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敢轻易招惹他?
至于手段,从小到大,但凡是他想要整治之人,无一能幸免,无一能笑的出来。
“你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皇帝忍不住轻笑出声,语气中却带着几分欣慰与赞许。
随后,他沉默片刻,眼神愈发凌厉,直直地看向顾知行,似乎在想些什么。
最后,他看向顾知行,语气中带着几分郑重:“好,朕信你一次。大理寺之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若有任何阻碍,直接进宫寻朕。除了朕,谁的面子都别给,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彻彻底底!”
顾知行微微一笑,皇帝的反应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臣遵命!”
他拱手领命,然而脚步却未挪动分毫。
皇帝微微挑眉:“还有何事?”
顾知行微微一顿,沉声说道:“臣还有一事相求,想向陛下讨一个人做帮手。”
“谁?”皇帝开口问道。
“沈司言,沈今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