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契约
芷兰心中虽略有一丝羞涩,但毕竟是经历过无数风浪之人,她有模有样地学着郎君,拱手作揖,朗声道:“谢赵司马谬赞!”
赵破奴不禁开怀大笑,对芷兰这副模样觉得有趣。
曹牧谦那冰冷的声音却如寒潭之水般突然响起:“既然商议已毕,还不离去。”
啊?赵破奴惊愕地指着自己,满脸的难以置信,他慌忙指了指芷兰手中的面,“属下尚未用膳呐!”
曹牧谦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还不赶紧进食。”
这是嫌他话多?赵破奴挑了挑眉,迅速接过芷兰的托盘,毕恭毕敬地先将侯爷的那份放置在案桌上,然后才端起自己的那份埋头大吃起来,再也不敢多言,生怕惹得侯爷不快将自己驱赶出去。
曹牧谦凝视着芷兰嘲讽道:“你身着戎装,莫非是想随本侯上阵杀敌不成?”
芷兰难得一脸肃穆真诚,并未因曹牧谦的讥讽而心生恼怒。“如今我与家人能有栖身之所,有活可做,皆仰仗侯爷之恩,我心怀感激。我别无所长,略通烹饪酿酒的技术,以此报答侯爷。我深知自己身为女子,较男子而言,力气和胆量都稍逊一筹。但我甘愿以己之长,报答侯爷,愿成为侯爷的佣工,我定当全力以赴,为侯爷赚取更多的钱财。”
曹牧谦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韘,玩味地重复着那句话:“你想成为吾的佣工……”他那微微眯起的双眸,充满了审视的目光,如炬般凝视着芷兰那白皙的脸。
赵破奴在一旁,甚至忘记了手中正夹着的面条,心中不禁发出几声啧啧的惊叹。暗自思忖着,如今张娘子与侯爷的关系,着实有些微妙而尴尬。
原本,张娘子是侯爷的娣姒,侯爷对其多有帮衬,倒也在情理之中。然而,如今张娘子已与侯爷的外弟和离,侯爷若是再频繁帮衬或是往来,恐怕难免会遭人非议。
想必,这张娘子也是考虑到了这一层,所以才萌生出要成为侯爷佣工的念头?如若张娘子真的成为了侯爷的佣工,那么日后的来往,倒也显得顺理成章了。
在这大夏朝,佣工与奴隶可是大不相同的。佣工属于拥有自由身的平民,他们通过契约受雇于人,常见于佃户和各种手工业,就如冶铁手工,制盐的手工,纺织的手工,酿酒的手工。
芷兰的神情无比认真,语气更是郑重其事,她坚定地说道:“我自愿成为侯爷的佣工,这些时日侯爷的帮衬,让我深深明白,为侯爷效力,必定会得到侯爷的庇护。”其实,最近她也反复思考过这些事情。如今,她已不再是曹牧谦的娣姒,却还能为他担任私厨,帮他酿造酒,又借住他家的房屋,乘坐他家的马车,这难道不算是一种没有签订契约的雇佣关系吗?一旦彼此签订了契约,曹牧谦便成为了她名副其实的老板,那她岂不是成功抱紧了冠军侯这根粗壮的大腿?
曹牧谦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之间,他目光则如鹰隼般锐利,紧紧地盯着芷兰,“吾的佣工,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一旦签订契约,你便只能在吾的羽翼下生存,除非吾大发慈悲,否则你这辈子都要为吾效命。”
哈?芷兰如遭雷击,满脸的不解与疑惑,她结结巴巴地反问:“佣工的契约不都是三年一签么?”芷兰曾向二娘询问过佣工契约的事宜,二娘说市场上的契约都是三年一签,这感觉,有点像那远渡重洋的劳务工。
可为何到了曹牧谦这里就是一辈子……
曹牧谦却是不再理睬芷兰了,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热气腾腾的面条,送入口中。他那冷峻的面容,在热气的熏蒸下,似乎也变得柔和了几分。他低头继续享用着面条,动作优雅全然不顾愣怔住的芷兰。
芷兰像一个被遗忘的旁观者,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曹牧谦旁若无人地吃着面条。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曹牧谦和赵破奴吃饭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芷兰心中愤愤不平,咽了咽口水,想起灶房里那碗热腾腾的面,等她回去,恐怕早已凉透了……
然而,她却不敢催促曹牧谦,毕竟此刻的他,有可能成为她的老板,作为下属,要学会忍受不是。
终于,曹牧谦不紧不慢地用完了碗里的面,他的动作如同行云流水般自然。
他用帕子擦拭了嘴角,然后将帕子随意地扔到桌子上。接着,他端起茶水,轻啜一口,这才缓缓抬头,重新凝视着芷兰,那目光犹如两道闪电:“吾向来不喜身边人过多,能跟在吾身边的,必须是吾信得过的。你若想成为吾的佣工,吾可以收留你,只是吾不签活契,只签死契。如何?可还愿签?”
“死契……”芷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那我岂不是成了侯爷的婢子?”她放着自由的平民生活不过,却跑来做他的婢子?她的脑子莫不是坏掉了?
曹牧谦嘴角泛起一抹冷冽的笑容,嘲讽她“做吾的婢子?你还不够格!想成为吾的佣工?那就别妄想签什么活契。你若想为吾效力,就得效力一辈子,否则,吾可没那份闲情逸致陪你玩那三年一签的无趣把戏。”
赵破奴早已风卷残云般吃完了碗里的面条,可此时的他,却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仿佛生怕侯爷会注意到他这个碍眼的存在。
他才不想出去呢,如此精彩的画面,他怎舍得错过?卖命一辈子……亏侯爷想得出来!翦祁和二娘,别说是契约了,就算是活契,侯爷也从未要求他们签过。
可为何到了张娘子这里……却要签一辈子呢?赵破奴双眼瞪得浑圆,仿佛要掉出来一般,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细节。
芷兰蛾眉紧蹙,沉思片刻后,才将目光投向曹牧谦,“签一辈子的契约,我依然是自由之民?我只需帮侯爷做工、酿酒、做吃食?将来我若想自己做些生意,是否也可行?”
曹牧谦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芷兰,宛如一只狡猾的狐狸,“一切照旧,唯有三年一签改为只签一次。”
芷兰凝视着坐在上首的曹牧谦,他身着一袭赤墨色的深衣,外披一件泛着光泽的黑色大氅。他的头发高高束起,如瀑布般垂落在背后,那完美的五官犹如精雕细琢的艺术品。他的面色冷峻如冰,唇角却挂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容,他的骄傲与不羁,那副睥睨一切、全然不在意的傲然神态,如同一股强大的磁场,深深地吸引着芷兰。
她不禁陷入沉思,眼前这位冠军侯……跟着他,日后的生活想必不会太差吧?她敢不敢将自己的一生作为赌注,只投靠曹牧谦这一个老板呢?
然而,须臾之间,她便下定决心。她郑重颔首坚定地说道:“好,我签!”什么敢不敢赌只跟着这一个老板,她张芷兰不过是大夏朝最卑微的平民,如同一颗渺小的尘埃,没有土地的滋养,没有商铺的庇护,更没有权贵的撑腰。她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如今,她所能抓住的,只有冠军侯这么一个靠山。
与其跟随那些不知品性如何的权贵,倒不如跟随这个阴阳怪气却对她还算宽厚的老板。至少,跟着他,不用担心自己会遭受什么不测,毕竟他相貌堂堂,身份尊贵,而她只是一个普通百姓,又曾是他的娣姒,曹牧谦对她定然不会有什么非分之想。
曹牧谦微微挑眉,摩挲着玉韘,凝视着芷兰那坚决的小脸,眼眸中似有一丝光芒一闪而过,快得如同闪电,令人难以捕捉。“带她去签契约。”
无需直呼其名,甚至无需眼神示意,赵破奴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立刻站起身,拱手道:“是。”然后对着芷兰做了个请的手势。
芷兰抿了抿唇,她很想说……她还没吃面呢!她默默地跟着赵破奴走出帐篷,而室内的曹牧谦凝视着芷兰消失的门口,眼神深邃如渊,仿若能吞噬一切。他默默地摩挲着玉韘,毫无声息。须臾,他那浑厚的嗓音中飘出一声轻笑,仿若自嘲,恰似无奈。不过,这笑声须臾即逝,他的面庞又重归往昔的沉稳与肃穆。然而,他那幽深的眼眸里,却悄然流露出一抹难以遮掩的愉悦。
“佣人张芷兰,为雇主冠军侯酿酒制作每日餐食,受雇期间,雇主将为张氏佣工提供居住房舍,车马,以及酿酒的分利。张氏倘若违反契约,雇主有权将张氏逐出盛京,官府将在张氏的籍书上印上毁约人的印记。”凡在大夏朝境内,无人敢雇佣籍书上印有违约的人……
芷兰拿着契约看了半天,能看懂得也只有一半,剩下一半还是赵破奴念给她听的。
“张娘子看好了,若是没有其他要求按个手印即可。”赵破奴将竹简上得契约条文念完后,看着芷兰询问道。
芷兰缓缓摇头拇指蘸着朱砂,印在了竹简上。赵破奴接过小心翼翼得将其封进缣帛布袋里,然后置于书格得顶端。
她恍恍惚惚地回到灶房时,灶台的面已然坨成了一团,她木然地坐在灶台边,机械地拿起碗,一口一口吃着那坨掉的面条。
未签契约前,她满怀豪情壮志,信誓旦旦,仿佛自己是那即将出征的勇士。然而,当按下手印,签订契约的那一刻,她却突然觉得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般,空荡荡的。
她这辈子……就这样成为了永远无法逃脱的打工人!不能换工作,不能换老板,只能给曹牧谦打工,直至生命的终结。
她觉得自己有时真是愚不可及,你说万一哪天这曹牧谦惹恼了天子,那她这个小小的佣工又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
活该!她只能在心里暗暗咒骂自己。她不想在社会的最底层苦苦挣扎,所以才一心想要攀附权贵。如今,权贵的大腿是抱住了,可内心却又开始惶恐不安起来。
哎……苍天啊,谁能理解她的无奈与恐惧。她暗自庆幸自己穿越到了一个农户女娘的身上,若是被穿越到了后宫,与一群妃子争宠,玩勾心斗角的宫心计,她恐怕连第一集都活不下去……
她本就不是一个有智谋、有心计的人,如今为了保护自己和阿母,她不得不逼迫自己去靠近权贵。
人生就是如此,在得到的同时也在失去。她得到了庇护,却也被束缚住了。罢了,她还是认清自己的身份吧,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现代的那个自己,而是十六岁的大夏朝农户离异女张芷兰。
她彻底地接受并认清了自己的身份,随后的几天里,军营里忙得热火朝天。
即将出征,军营的灶房也开始忙碌起来,制作着简单方便携带的饼子,还要烧足够的水灌满水囊,以及将肉和做好的饼子装上辎重车。
这几日,军营门口仿若闹市一般,喧闹异常,宫里送来了大量的肉食,言是天子特意赏赐的,唯恐将士们一路风餐露宿,食不果腹,故而特意多备了些肉食,好让他们带上。
大司马负责粮草,派遣少府源源不断地运送粮食。芷兰这几日也如陀螺一般,跟着灶房忙得不可开交,毕竟军中并无真正的庖厨,都是些会做饭的糙汉子操持这些事务。
他们对此倒是习以为常,只要能将食物煮熟,让他们在行军途中不至于挨饿便可。除了跟随众人忙碌,芷兰还需返回小灶房,精心准备曹牧谦的饭食。
下晌时分,她做的酸崧炖肉,香气四溢,当她将菜端至帐篷时,赵破奴特意提及:“张娘子,上回你预备的酸崧放置于竹节中,甚是方便。我已派人前去筹备,只是……那虫子着实难以寻觅。”
上次出征时,那虫子的味道令赵破奴至今难以忘怀,长平侯也曾派人寻,虽说也寻得了一些,可那虫子与张娘子的虫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张娘子的竹虫子,肥嫩鲜香,长平侯派人寻来的则又瘦又柴,味道相差甚远,如云泥之别。
芷兰无奈叹息,看来这赵破奴对这竹胎虫当真是情有独钟。
她轻皱眉头,心中暗自思忖,不知该不该再给赵破奴一些,毕竟上次她曾言自己所剩无几。
她这人有时便是过于谨小慎微,生怕露出丝毫会引起他人怀疑的蛛丝马迹。
可赵破奴这人平素对她也多有相助,些许吃食罢了……她或许也应尝试放下些许戒心。“我那里尚有一些,便都赠予赵司马吧。”
赵破奴闻言,喜出望外,“那可真是太好了,张娘子你都不知晓,我近来对这一口馋得紧呐!”
芷兰忍俊不禁地摇头,目光轻扫了一眼正闷头吃饭、仿若当她们是空气一般的曹牧谦。“侯爷,此次出征,各种便捷的吃食我皆已备好,只是数量颇多,不知该放置于何处?”
曹牧谦仿若未闻,依旧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这些琐事,日后你自行决断即可,吾无暇提点你如何尽好佣工的本分。”
芷兰如鲠在喉,这不是活脱脱的霸总言论吗?芷兰好脾气地颔首应道:“是,妾定会设法解决。”
妾、妾、妾!这称呼着实刺耳,若不是二娘这几日耳提面命地教导她说话的禁忌,她真是不愿这般一直称呼自己为妾、妾的。仿佛自己是个低人一等的小妾似的……
二娘说了,大夏朝女子在比自己身份贵重的人面前,就是要称呼自己为妾的。
尤其是佣工与雇主之间,这本分更要守好。
芷兰步出帐篷,曹牧谦这才对着赵破奴言道:“出征前为她备一辆马车。”
赵破奴讶异地挑起眉毛,拱手作揖道:“是,属下即刻便为张娘子备马车。”侯爷既已打算为她准备马车,又何必强求她一个女子学习驭马之术……
“陛下封吾侯爵时,赏赐的那件赤色轻裘,你遣人回府取来,一并赐予她。”曹牧谦放下筷子,不紧不慢地拿起帕子擦拭嘴角,而后悠然地端起茶水轻啜一口。
赵破奴惊得嘴巴张得足以塞进一个鸡蛋,“那赤色轻裘?那可是满盛京独一无二的一件,您竟然要将其赠予张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