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破山河在,城头大王旗。
天高气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活总要继续。乌程的冬日太阳照常升起,大地四处灰蒙蒙光秃秃的,透着萧索寂寥。没有下雪,北风带来透骨寒意不住的往肉里钻。今年过冬不知又有多少人冻死,饿死。穷则求变。
戏班小旦转述他偶然得到官府的邸告消息,幼天王在江昌市曹被清狗诛杀。
“长毛已死,天下太平。”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张问远麻木了。麻木过后开始考虑今后的路怎么走。造反事业不成了,还有哪条路走?退隐江湖?上山落草为寇?
清妖国运没有到头。如今的湘淮军,常捷军风头正劲,军饷丰厚士气充足,加上洋火器不讲道理……
清狗这班曾胡左李之流,宁肯给妖王献媚,不愿意体恤天下穷苦人。天国已经无了,不能再战。何去何从,难道真的上山?天浙的山多在南方。又或者继续投奔侍王?张问远绝望到想把自己送走,又放不下军师嘱托。
该来的总会来的,要面对的总得面对。正义会迟到,也会缺席。活着的人也许等不到正义,就无了。过一天是一天!
又到了做礼拜的时间,要到船上相聚。这天大的事也该告诉毛学旺他们。张问远一个人闷着,变得面目全非。被压裂了,哪哪都不得劲。
三个跟斗把式还不知情,忙忙的分开去找跑堂的三个小子。老五没在饭馆跑堂。停在湖口的破船由几个少年轮班看船。今天轮到老五,他在船上。张问远佝偻着腰板,疲态尽显带着他们到湖口船上找毛学旺和老五会齐了。
看到少年带着三牲上船,毛学旺心里先咯噔一下,黧黑的脸色变白了几分。他看了好几眼张问远,张问远木然也没有出声。
他们做礼拜得偷偷摸摸,不能被人看见。撑船摇橹到湖中,八个人一起合声先唱了赞美诗:赞美上帝,为天圣父。赞美耶稣,为世界圣主。赞美圣神,风为圣灵。赞美三位为合一真神。
再设神案,案前点灯,供茶和饭菜,焚化祈祷文,一起祷告,每一步还是一丝不苟。祷告完了张问远憋了没多久给其他人慢慢分说。听到噩耗,毛学旺向西放声大哭。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一船人扑簌簌的掉泪,都变成红眼兔子。四处漏风的小破船在湖中间摇摇晃晃。四周没有一条船影。
天国从物理上消失了,只存在于活着的人心里。大家都是无根落叶,从此漂泊无所依靠,也无处归去。刺骨寒风啸叫着从船蓬竹帘上翻滚过去,阵阵的寒意沁入骨髓。所有人含泪忍着牙齿打架,狠狠咬紧牙关。
天父天兄,天王在上,愿天朝田亩均平,愿兄弟姐妹人人享有衣食,愿天国广有四方,兵锋所向,百战百胜……
充满胸膛无边的恨意,想要呐喊,破坏,无处着落的心一直往下坠,沉到黑暗中。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张问远看着毛学旺,两个人四目空洞。过了半天,张问远哆嗦着黑紫的嘴唇说,“杜中,十四买黄纸香烛。铜钱在曾家院子房梁上。我们十五再聚。”
天国兄弟们,你们为天国尽忠,此去天堂,一路安好!
洋人也信上帝,但不下跪磕头。所以和天国兄弟不是一路人。这个道理很容易懂。老六第一次看到洋人。黄毛蓝眼皮白肉厚,一个中年传教士。所以老六不错眼睛的看着他,忘记了望熙楼跑堂的本分工作。这打工人!
传教士托德是个好人。
好人不是都长的像他这样西方,黄毛蓝眼皮白毛多的。不过他是好人,信仰上帝,反对杀太平军。特别是太平军的降军。
他从平江来乌程完全是为了戈登的嘱托。戈登这位佣兵常捷军的头领恨极李大架子杀降,差点跑去找人决斗。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大家都信仰上帝,那么就找牧师托德到平江去做弥撒,宽恕异国兄弟的罪恶灵魂,让他们得以沐浴上帝的仁慈光辉。戈登特么真是个大好人!来中国干嘛的?
虔诚的传教士受到传播福音的驱使,控制不住脚步又到乌程。拜上帝教也遵守摩西十诫。只要在大清帝国行走时没人喊“杀死这个西方白种人”,所有的罪恶都可以宽恕。当然,为了保护自己在这片陌生土地行走自由的安全,带一把火枪也是正常行为。托德是上帝的信徒,也从不迟疑送恶魔下地狱。谁是恶魔?要谋害我的肯定都是恶魔。
这把火枪,小六眼馋的很。因为他认识。不但认识,他还会用。
忠王攻取苏福后止步于松江租界,给天京送来过许多兵器。童子营的罗教头专门给他们演示火枪的结构和用法。
“童子营上阵杀敌,身材短力气小,谋略、兵器至关重要。经验少可以苦练习得。身材气力一时却长不起来,必须相互配合进退。清妖勇猛,不可以逞强单打独斗。洋人火器不拘人用,等天国武器充足,童子营人手一枪。”
他们这群少年每个人都摸过几次火枪,甚至也学火铳、火枪、火炮的用法。这些火器比飞刀、飞镖攻击的距离更远,百步之外取人性命。除了携带起来不方便,童子营哪个都学会了开枪。
托德到乌程两天,已经逐渐放松警惕。他的短把火枪随手就放在桌上。小六熟练的打开保险,两手用力平举起来,枪口晃啊晃的就有点随意。
“我的上帝!”托德看到不由大喊一声,裤裆有点湿。菜还没点呢,要不要这么刺激。
小六嫌弃的关掉保险放下枪。托德才想起来火枪里没有装火药和子弹。脸腾的红了起来。啊,小赤佬。
在松江呆了不少时间,托德耳濡目染的也学会点当地方言。
这个时代这种样式火枪只能打二十步远,打到了人也死不掉,还容易炸膛。先装好火药,再装上像铁钉一样的子弹,枪管又短,还没有车膛线。击发之后的弹道窝里割草的一言难尽。打中致命位置的概率需要祈求上帝看下人品。这么点距离等对手一跑近,还得用冷兵器。
长火枪的枪管长,有膛线,打百步远的才有用场。至于打的中打不中人,得去问问淮军他们成军训练了多久。就这样装备精良的长枪队,开枪的时机嘛,差不多等对方人怼到脸都看得清的距离。打多少发枪弹才能练成一发入魂的神枪手。太平军里是没有的。忠王的亲兵倒是练了,也没有听说有一个百发百中的。
童子营有个辛教头,一手铜钱镖出神入化,指眼睛绝不打眉毛。他练火枪打了三百多发子弹,也没练出自己打铜钱镖的准头。子弹就用完了,再也没有练下去。别看子弹就几个铁钉,那也得到洋人的码头去采买。打铁铺子能打铁丸子,铁钉子,一天叮当不出几枚能用的。
霰弹材料容易,威力更是呵呵,一通铁砂铁蛋破片喷出去,喷到哪里打枪的人只能指个方向,其他事情还是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自己选目标,先飞一会儿,飞一会儿没劲就掉下来了。听着吓人,屁用没有。
军师告诫教头们在童子营勤加操练,非但要孩子们学好新政,还要学会用洋枪洋炮。只可惜没有多久天京危在旦夕,他们还被军师先派送出了天京。
托德问小六:“你的,什么的干活?”
小六看看洋鬼子:“大人,您要点什么菜?”
托德很自信自己的中国话,那是到了哪里都能打招呼。
“窝咬尺雨。每故偷,雨!”
小六中文满级秒懂,接着问:“还要点什么?”
“鸡——”
大主顾!这年头上来就要吃鱼吃鸡的都是大款。小六心里高兴,张嘴顺下来,“一条鳜鱼一只鸡,小店的炒年糕要不要来一盘?”
“好!”托德就是爽快人。要不能随便把火枪放桌上?
老板听着小六传菜名不太满意,“这么大一个客人,又要鱼又要鸡的,你就只让他吃三个菜?”
小六油滑的很,“啊呀他不要酱猪蹄,他说吃的好了再叫菜。”
老板将信将疑,“这洋人也挺精明的。”
洋人不差钱是因为洋人卖工业品,也卖鸦片。不但卖这些而且会让改行做正规军的海盗出来抢。抢了你们也不能反抗,不然就发兵炮轰你们的海岸城市甚至国都。至于这样做的原因,上帝需要他的子民幸福!
所以你们这些异教徒们习惯就好了,没事抽个鸦片,多攒点钱再送给上帝子民。你们也想加入我们?先信仰上帝,仁慈的主会洗劫,哦不是,救济你们。普天之下日不落,殖民帝国兵马壮。传教士们播福音,世界人民齐声唱。我谢谢你呦!
西伯利亚寒流纵横大江南北,翻越长城和秦岭,送温暖的洋人们肆无忌惮搜刮东方古老文明积攒了千年的财富,一路向西。
天浙的山在那头,远远的南方。太平军散兵游勇抛弃掉天京天王,抛弃掉天国迷梦,逃向了山中。天高皇帝远,就没有人能再追上他们。活着,一切才有可能。
太平天国农民运动使西方世界看清了清帝国的外强中干,腐朽没落。他们磨尖了犬牙利爪,环伺在帝国四周,每一口每一爪下去都流淌出万千百姓的血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