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下冰初结,陌上人行绝。
多云。
年关难过。要债难。
古代要债和如今区别可算不大。保人作用很关键。不差钱的还钱未必爽快,差钱的就更别提还钱了,不问你再借一点简直年都过不去。
有讨债的,就有逃债的。
赵远龙吃光老本无心写书。他也不想再和刘二代照面,要是真见了,怕自己忍不住上去掐死那龟孙。
鸦片的问题最扯淡。赵远龙打心底里积极努力想禁断鸦片烟瘾,可能是前东家常大富的怨灵在召唤他下地下去帮忙——赵远龙做梦竟然会看到常大富一边抽着鸦片,一边拍身边小丫鬟的屁股。惊醒过来赵远龙凉飕飕,身上冷,心里也冷。
费可为这奸商,一分银子都不肯赊。二十两的大银子都给他,还要从一块鸦片上切下去一些。呸!不得好死的玩意!
小舅子吴斌已经彻底不来。他重新攀上团练的大腿去干本行,进了兵营颠大勺做大厨。很久都没有看见。也不知道他掉下去的肥膘肉有没有长回来。
委托他打探戒大烟的办法,也没有一个准信。要不然去找他问?赵远龙突然有些难堪。吴斌一见到他就像见了有缝臭鸡蛋的大苍蝇,嗡嗡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姐夫,自己是孙子呢。啊,这都什么说法,抽鸦片脑子不太好使。
赵远龙找了一圈小舅子没找到,也不想进他家门。碰到丈母娘要挨啰嗦还有的难受。他掏出封写好的书信,在门前留下就离开了。
这个离开,是离开乌程。
临走之前这独眼秀才一房两卖,背了借街坊邻居米面柴油的债也一概不还了,郑屠夫的肉钱更不还了……还有外头几个友人的银钱也都不还了。脸皮什么的,不要了。破产,资不抵债,走了拉倒。
就挺对不起“秀才”这个头衔。
带着破产后流落他乡的遗憾,赵远龙步履沉重,悄悄的离开了生养他的祖宅。至于最后谁家能抢到手和他没关系。压价这么狠辣,就不是打算好好谈买卖的腔调。赵远龙恨不得给他们房契上按十个手印,连他们脸皮上也可以按一对。
趁人之危,欺人太甚!
就让他们狗咬狗去吧。
为了加快离开乌程的速度,赵远龙去新周的码头碰运气。这家东家有乌程知府做背书,和刘家掰手腕子没输生意,算得上一号出色人物。可惜和自己没关系。如今做起洋人的贸易来,更是了不得。天天赶货发运,有时半夜码头灯火通明的开夜工还要赶发船。
赵远龙坐顺风船坐的习惯。万一新周有船晚上走,直接就搭上去。
晚上码头有灯火,真有脚夫、船工在装货。赵远龙咽了咽干瘪的喉咙,发出沙哑的声音问码头上管事人。
看着脚夫和船工的管事问:“去哪里?”
“你们是不是要去松江府。”
“那倒不是。小船要去盛镇。松江船明日午后。”
“能搭船?”
“你去盛镇?不是去松江?”
赵远龙露出苦涩的表情:“松江是去讨生活。盛镇还可投亲。”
管事上下打量独眼龙:“你没犯什么事?夜里也要搭船。”
“外面欠债,被老子和兄弟从家里赶出来。走投无路啊!”独眼龙睁眼说瞎话。
这个理由好像信息量有点大。逃债么还是有些麻烦的,从家里赶出来,家里有老头子,还有兄弟,那债主也算能找的到欠债人家。算了,快过年了,谁能解决的了事情还往外地溜的?看他可怜,勉强带他拉倒。
管事的当然不是真的看他可怜。赵远龙暗地里塞给他一串钱。意外之财谁见谁喜欢。反正他上了船另外还得交搭船费,船工也不会有意见。这就定了。
身后洪水滔天都不管了,赵远龙走的毫无牵挂。
冤家路窄。
毛学旺没船打渔,钓术不太精。他闲下来到盛镇和当坊老板打嘴上官司。张问远说这房子难脱手,再反复拉扯拉扯还能让当坊割肉。
年景不好啊!
焦丙他们都是勤快人。哦,童子营个个都是勤快人。除了裴勇是被拎着耳朵爬起来的。所以天擦黑就摇船出发来盛镇。毛学旺也是大早就搭上船,趁着手痒,往河里甩几网看看有没有鱼虾。
船停京杭运河边码头,一众人在船上对付吃了一口干饼子。
毛学旺打个招呼下船往东白洋去。谁想碰到个独眼龙。
毛学旺的嘴巴也是挺欠的:“哟嗬,抢狗的瞎子!”
赵远龙一眼认出仇人,想生气可惜没有力气。
他坐的夜船,睡也睡不好,昨天就吃了一顿,吃也没顾上。又饿又困又累的,只能用一直眼朝毛学旺翻一翻。
毛学旺得了便宜,接着说:“狗肉好吃,一起再抓一条狗?那可香可顶饱!”
赵远龙的肚子很配合,发出急速空转的噪音。他恼羞成怒:“你这黑挫货,半点道理没有!”当年报官没抓住你们这帮长毛鬼,少拿了不少钱。现在嘛,没处去报了。
赵远龙挺遗憾收不到人头钱。
毛学旺哪知道赵远龙的心思,以为他还惦记没分到狗肉。于是嗤笑:“怎么,我们兄弟一个锅都不够吃,还分给你?人长的挺丑,还想的美。”
赵远龙懒得理他。都是在外面讨生活的,谁也别看不起谁了。在乌程自己还是个坐地户。到了盛镇啥也没有。那门远房的亲戚大早去找过一次。哪里还在。抓了个路人问,据说当年一场大火烧光了上千户人家。那残垣片瓦还焦黑焦黑的。
投亲无门,靠友无人,举头三尺有神明。赵远龙在东庙门前来回晃荡。毛学旺和当坊老板拉扯完,独眼龙还在东庙门口晃荡呢!
毛学旺就挺看不上眼:“怎么,想不开就投河呀!剃头有什么意思。又不能吃(肉),又不能喝(酒),还不能想女人。你赌钱不赌钱?六根清净,难!不如寻死痛快。”
可不是咋的!要不然赵远龙早就跨进去了。
毛学旺继续输出:“嘿你这瞎子没眼色。也不知道去哪都得找个高枝。东庙这么一小庙,哪里容得下吃狗肉的和尚!要去也要到西边大庙嘛。那边的方丈肯定开通。大庙气魄大,关键没人管的到,偷偷还能跑出来吃狗肉。”
东庙在门口扫地的和尚握紧了扫把,什么叫大庙气魄大,什么叫跑出来吃狗肉!忍着,戒嗔戒怒,阿弥陀佛!差点破功冲上来抡扫把。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赵远龙恶狠狠瞪了几眼毛学旺。哼!你等着!
一言不发反身就走。
毛学旺讥笑他:“别走错了啊!一路朝西走,*圆明禅寺!门口老大银杏树。路好认,我就不送你过去了。”
赵远龙腿上打绊子真摔了一跤。他骨碌一下爬起来回头就找毛学旺打架。毛学旺哪里怕他,只是东庙扫地的臭和尚不知道抽什么风,嘴里说的好听不要打,上来用扫把抽了自己两下什么意思!
毛学旺发怒,扔下赵远龙去抓扫把。打架下手没有先机,二打一有点吃力。赵远龙好家伙就像刨了他家祖坟似的发狠打王八拳,隐隐的有一点路数又没有什么套路。这东庙和尚更可气,用扫把头戳过来,戳过去的喊住手,戳的可不都在毛学旺身上。
毛学旺不能拔手匕,左右支绌有些手忙脚乱。“哎那和尚,不带你这样拉偏架的!”
庙里的大和尚一步跨出高门槛,施礼制止:“两位施主,佛门清静地方,快快住手吧。”
赵远龙打架哪里顾得上,一把没掏住人,上去用头撞又落空,一张口狠狠咬下去。
干的漂亮。
老和尚浑身发抖,隔着棉直缀都被咬破了肉出了血。这一口,当狗咬的吧。善哉善哉。老和尚涵养功夫好,没有破口大骂。当着新修的佛祖金身怎么敢破戒!这和尚当的,不痛快。
想当年长毛都没碰到老和尚一根汗毛,没想到被个独眼龙咬了个干瞪眼咬碎牙。老和尚气的呼哧呼哧。泥胎还有三分火气呢!
扫地的和尚赶紧把老和尚搀回庙里。老和尚一甩胳膊,疼的面红耳赤的。
赵远龙自断出家前程。毛学旺笑嘻嘻,黑脸膛一脸的促狭。赵远龙走投无路,明知不敌也一低头又要冲上前。
毛学旺赶忙跳开喊:“停!咬上瘾治不好啊。”
赵远龙愣了,什么叫咬上瘾?好像他确实是咬过那么两个人……坏了,鸦片瘾上来了。
吞鸦片可以直接归西,要不是舍不得这条命,何必东奔西走。
毛学旺嘴巴厉害,看赵远龙出汗打抖伸脖子抠石板的各种不对劲,连忙一把拎起人连拖带拽的弄进东庙的高门槛。
扫地和尚气咻咻,规矩没放下,单手施礼说:“这位施主,小庙不待客。”
毛学旺:“这位出家人,也应当体恤俗人。你看他这样子,救他一救。”
大和尚闭眼:“进了门就和我佛沾上因果。这位施主徘徊多时,也算和佛门有缘。和尚自会帮他脱厄。至于施主……”大和尚突然睁开双目,眼中似有精光流动:“身上杀机不少,好自为之。”
毛学旺自认进了人堆没人找的到,就是普通一个货郎。大和尚瞎说什么大实话,就当耳朵眼飞进来一只蚊子。他掉头出了东庙,到运河码头找焦丙上船去帮忙。
年关将近该收银子了,各家谁欠了江望焦记银钱,且快赏下来吧,我们趁着肉没有涨价,买些肉回去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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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明禅寺,在白马桥西堍小圩。旧在车溪桥傍。宋乾德中,僧月觉建。明洪武十九年,僧蒙极舍衍庆庵基拓建。永乐初,僧德城奏请今额。十五年,僧宗焕重建。后废。“圆明晓钟”,顾名思义,以钟闻名。该钟最早铸造于宋代,“钟成,其声越麻溪、平望、黄溪、王江泾诸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