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咬着馄饨,腮帮鼓鼓却挺直脊背,声音清亮如溪涧:
“我妈说了,做人要诚实,我从来都没说过谎。”
赤子心性,百劫不磨。
倒是不错。
望着石头骄傲的小表情,姜阿笱轻笑颔首,随即目光从梗着脖子的余贝弛身上掠过。
其中意思不言而喻。
大人,还比不过小孩。
自觉尴尬,余贝弛低头摸了摸鼻子,旋即突然想起来什么,硬气扭头,一巴掌拍在石头的后背。
毫无征兆的动作让石头浑身一抖。
“让你刚才说风凉话,还拔舌地狱呢。”
撒气的同时顺便把掌心的冷汗蹭在石头身上。
余贝弛又咬牙切齿地看向石头面前吃得空荡荡的碗。
“你的饭钱还是我付的呢?没良心的小屁孩,我是要入拔舌地狱了,你以后就饿肚子吧。”
石头脸颊微红,舌尖快速扫过嘴唇后缩回,像只被抓包的松鼠般缩了缩脖子。
此时,前方的姜阿笱已起身拂袖。
石头慌忙迈开步子追赶,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终于从余贝弛那里脱身。
这一副生怕被他吃掉的样子,让余贝弛翻了个白眼,擦了擦嘴也急忙跟了上去。
拍着肚子打了个饱嗝,餍足地问道:
“神仙,咱们现在去哪里啊?”
晨光氤氲中,姜阿笱立于原地,身形颀长,而他凝视的方向,则是不远处的天桥。
“可还记得上次遇见的那位拉二胡的少年?”
余贝弛一边舔着牙缝一边点头。
“记得,二胡拉得不错,人嘛……也满傲气的。”
白来的五块钱都不要。
啧,还是没有受过生活的捶打啊。
思忖间,余贝弛抬眼,正对上姜阿笱刻意收敛的深邃目光。
他眉头一挑,“您要找他?”
那小子有啥……
原本漫不经心的表情突然凝固,余贝弛瞳孔猛地收缩后又骤然扩张,瞳仁在阳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芒。
姜阿笱要找神,他现在又要找那小子……
余贝弛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扬起,露出虎牙尖尖的狡黠弧度。
在做出下一步动作前,他机警地转动脖颈,眼尾余光扫过周遭。
确认无人留意后,猛然按住石头的脑袋往前一扑,凑到姜阿笱身边耳语道:
“那个拉二胡的小子、高手是神仙?”
尾音淹没在刻意压低的喉音里,手指却悄悄指向天桥底下的方向。
姜阿笱头颅微倾,几缕焦掉的发尾垂落在衣领上,凝视桥下的人来人往。
眸中流转着凡人难以察觉的金色。
他却摇头,“未必是神仙的凡身,但一定和神仙有关联。”
余贝弛当即马屁地竖起大拇指。
“高啊,单凭二胡琴音就能看出那位高手是神仙,穿透皮囊直抵魂魄啊。”
回答他的是姜阿笱的二次摇头。
“那少年闭目运弓,揉弦间竟引得鱼破水腾跃,随韵律摆动,带起异象,我才认出。”
闻言,余贝弛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指节蹭过蓬乱的发梢。
“呃……”
余贝弛半犹豫地开口:“你就这么确定这……异象……和神仙有关?”
他没有和国外的神仙交流过吗?
就南边那一块,他们不是能吹笛耍蛇吗?
人家可是普通人。
姜阿笱笃定地颔首,垂眸望着天桥下湖中摆尾的鱼群。
“丹砂化灵鱼,清音召赤鲤,更何况那少年弹奏时,水中有仙韵纹样。”
“哦哦。”
听完这番的解释后,余贝弛眉间紧锁的纹路舒展,原本紧绷的下颌微微松弛。
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阳光穿过树梢毫无保留地洒在几人身上。
被余贝弛按在手底下的石头,在听到神一字后,那双骤然清亮的眼睛此刻盛满碎金。
他仰起头,小声道:“我们要去找神了?”
得到姜阿笱地点头回应后,他差点抑制不住兴奋的叫声,在余贝弛的手掌下动来动去。
晨雾还未散尽,天桥底下的石砌桥墩在朦胧中泛着青灰。
姜阿笱沿着边缘道路缓步而行,残存的铁路石柱在杂草丛生处投下几何状阴影。
他数着被晨露浸润的栏杆痕迹,最终驻足于少年上次坐过的石墩前。
露水顺着石缝滴落的声音格外清晰,姜阿笱撩起衣摆端坐时惊飞了树上发呆的灰斑鸠。
鸟儿飞走的那一刻,姜阿笱原本舒展的眉宇骤然凝滞。
视线锐利地刺向前方的水面。
行人从他身前匆匆经过时,他的神色又恢复如常。
余贝弛吹了吹灰,也跟着坐下,一边抖腿,一边积极地观望着周围。
神呢?神呢?
难怪那小子不收他的五块钱。
果然是神仙啊,视金钱如粪土,格局都不一样。
日晷般的桥墩阴影缓缓偏移,偶尔有路人踩着碎石路过。
却没有一个是姜阿笱要找的人。
那少年,今日不来了吗?
他望着脚下青砖缝里新生的苔藓,忽然侧首,看向旁边百无聊赖的石头。
“你可知《论语》有言温故而知新?”
说着,姜阿笱指尖轻点石头的脑袋,提醒他不要发呆。
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千年前,听着天门外的琅琅书声,他每日捧着玉简追在元帅身后讨教。
抱着一摞书堵在殿前,硬要元帅为他批注命理真言,元帅每每见他就扶额苦笑。
一笑就是好一会儿,听到他喊不要发呆才一边摇头一边提起笔。
想到这些,姜阿笱的唇角不禁提起。
见石头瞪大眼睛,姜阿笱衣袖轻振间,在他眼前幻化出两重景象。
左边男孩死记硬背却对纸上题字茫然无措,右边孩童捧着旧书却从字缝里窥见新天地。
风起时鼻前墨香浮动,吹翻了一本书。
石头慌忙去接纷飞的书页,可他在眨眼时,幻想已散,入目是姜阿笱温润的眉眼。
他脸颊微微发烫,手指局促地绞着衣角。
“我、我记住了……”声如蚊蚋地挤出几个字。
突然想起早晨姜阿笱以手指为笔勾勒文字的模样,连忙挺直脊背补了句:
“这就背给神仙听。”
语罢闭目凝神,双手不自觉地模仿姜阿笱的背身姿态,磕磕绊绊的童声里时而夹杂着倒抽气的停顿。
只是余贝弛听着石头念出来的东西,眉头越皱越深。
姜阿笱的衣摆垂落石墩边,指尖随着背书节奏轻叩膝头。
忽然浅浅一笑,屈指弹出一道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