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筒我已经搞下来了,那是最粗的部件;叶轮和齿轮箱是技术坎。可惜,一院那边,最后说他们不想下场搞‘低端设备’”
王曦权轻轻一笑,“在他们眼里,搞风机没面子,毕竟不是火箭。”
麦麦提沉默了一下,替他把酒杯斟满。
“王老师,这事情您其实早就看清楚了吧——风电从来都不是靠光鲜起家的,得是愿意一米一米趟的人。”
他顿了顿,看着对方眼里那一点光亮:“您不是没机会,是没人敢跟您一起趟这趟浑水。”
王曦权低头抿了一口酒,没有否认。
“叶轮我也不是没想过搞。”他轻声说,“我们团队去年试过建一个模压间,可那压机一开动,电压跳闸,变电所都扛不住。”
“后来呢?”
“后来没人愿意再碰了。都说等技术成熟再说。”
麦麦提没笑,他知道那种“再说”,其实就是放弃。
“不过——”王曦权慢慢抬起头,看着他,“我最近从外经委接触了一个荷兰贷款项目,他们决定捐款40%,名义上是中荷合作能源转型援助,但你知道的,这种外方信贷,大部分就想着进口设备套一笔走人。”
“您不会是想——”
“嗯……我想拿这笔钱,建一个小型试制车间。”
王曦权目光直了,“选几型旧风机,把关键部件分批国产替换掉,做个完整的链条闭环。失败也不怕,但得有人真踩进去。”
“但我一个人搞不起来。”他说着,语气低下来些,“审批、流程、测试、现场跟线,我人不够,眼线不够。你们一场现在暂时还不慌,你们手上资源有,也懂现场,我是想着——”
麦麦提没接话,沉思了几秒,夹了一块包子蘸了点酱料,像是把这个提议在嘴里过了一遍。
“王老师,要真建个风机试制线,这不是一年两年的活儿。”
“我知道。”
“也不是靠某一个外援项目能扛起来的。”
“我也知道。”
“您要的,是一条能被复制的工业链。”
王曦权缓缓点了点头。
“不瞒您说,王老师。”麦麦提忽然放下筷子,目光直接迎上来,“我这次去部委开会,包括后续在南边走的那一趟,有些事我看得越来越清楚了。”
“老外那些产业链,看上去标准化得很漂亮,其实早就裂开缝了。美国人在掐德国人,德国人在拖荷兰人的货,丹麦人跟雨后春笋一样,到处铺点、做市场样板,骨子里只想保产值。”
他顿了顿,继而压低声音:“你要个总成他们就笑脸相迎,你要一颗轴承图纸,他们立马拉黑你。说到底,他们就是想你永远靠进口。”
王曦权没说话,默默点了根烟,像是等他说完。
“国内这边,现在也不是没人意识到。”麦麦提接着说,“我打听过,包括重齿,还有一些地方厂,模具车间都已经偷偷接外单干风机结构件了。搞复合材料的、搞热处理的,都在找人问:‘你们那些机型的接盘方式,是不是也能用标准齿?’”
王曦权笑了笑,语气低却清楚:“所以我才一直想同丹麦人谈妥,搞个合资,把他们那些半旧不新的生产线搬到新疆。”
“Vestas?”
“对……”王曦权轻轻点头,“但他们太精,很难谈拢。不过Nordtank那边倒是有段时间,想退出低速机型,已经在开始清理产能了。”
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我想在合资里设定一条——只要技术转让不到位,就不分红。你说他们会不会答应?”
麦麦提咧嘴笑了下:“您是动了真格的。”
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眼神却没离开王曦权:“那这样,我陪您走一趟。”
王曦权挑了挑眉。
“去荷兰。”麦麦提放下杯子,语气更实了些,“我知道您想吃下那笔贷款,但与其被对口单位按表走流程,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先去一趟看厂子。”
王曦权微微一愣,眼神探了他一眼:“你是说……现在?”
“现在正好。”麦麦提笑了一下,语气不紧不慢,“那边设备、产线有没有清退迹象,一看就明白。合资这事儿,早动比晚动好。”
他夹了块肉放进碗里,没再继续说话。
像是只是在顺着话题聊。但他目光落在桌面,明显已经开始盘算。
王曦权盯着他看了几秒,像是在从他这张看似随意的脸上揣摩些什么,但最后只是笑了笑:“你小子倒是比我还着急。”
“不是着急,是没时间了。”麦麦提举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您想借着这笔贷款合资包括建一个小型试制车间这些事儿,一拖,就容易被人盯上。趁现在荷兰这笔捐赠项目,外经委那边还没人接盘,咱们自己先过去看看,说不定真能捡个干净的摊子。”
“可我们具体考察什么呢?”王曦权下意识挑了下眉,“杨部长倒是跟我透露过,给荷兰这个项目提供设备的是Nedwind公司。我去做过背调,他们是荷兰的主力风机供应商。”
麦麦提没正面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酒杯里的光影:“说是这么说,但咱们要建的是条链,不是凑一堆零碎。得看那些厂子,是不是还肯转几个人过来,把工艺流程给咱顺一顺。”
他说这话时语气极轻,仿佛只是在谈一场普通的考察行程。
但王曦权却听出了话里那股细密的缜密,一时间没有出声。
“反正这趟,也不止是为了一笔钱。”麦麦提抬头看他,语气平静,“真要做,就别做半截子活。”
王曦权点了点头,慢慢吐出一口烟气:“成。我批一份探访备忘,荷兰那边我提前联系。到时候,咱俩一道走一趟。”
麦麦提笑了笑,低头把酒喝完,没再说话。
只有那一瞬间,酒杯落下时,他眼里有光一闪而过——不是敬酒的余兴,而是深藏心底的盘算开始悄然运转。
他当然知道,这一趟远不只是为王曦权搭线合资那么简单。
欧洲的风电市场虽然强劲,却也像一片森林,总有些产线陈旧、订单稀薄、财务吃紧的“老树”厂商摇摇欲坠,维持在崩而未塌的临界点上。
若无人接手,这些厂子终将关门清算;但若接手得当,便是一块尚未氧化的金属,正等人切割重铸。
麦麦提不打算通过外经委按表走流程,他另有想法:这些厂子若条件合适,就悄悄收购下来,整合进他正在筹划的“国产替代”体系中。
反正他已经有一套在蛇口打磨过的“专利消化工厂”,早就饥渴难耐——缺的是设备与工艺,还有人。
而“人”——尤其是那些懂工厂运营与管理的老外——用起来不仅比身边人安全,也比国内硬请要顺——他也有办法请,只要价码开得够高。
麦麦提一向不相信“技术无价”那一套,他只相信一件事:只要条件开得诚恳,老外没理由跟钱过不去。
他心底已经开始思考目标:谁的设备还没拆,谁的专利快要失效,谁的订单刚刚被终止……只要有一家符合条件,他就会毫不犹豫出手,不留痕迹地,把风从欧洲引进国内,把产业链从断口处接上。
而这一切,都不必告诉王曦权。
他只需知道,这趟考察,值。
——
王曦权并不知道,这次荷兰的捐赠贷款项目,是建立在中荷之间的清洁能源合作下的“样板工程”,被视为中国与欧洲关系逐步恢复与改善的“样板工程”,也象征着中国坚持开放、改革、以及对环境问题的重视。
因此,项目本身“不能黄”,就算有疑点,也得“照章办事”。
用杨部长的话来说就是——“有问题也得上,天大的问题也要等装完了再说。国际合作有时不讲技术,只讲立场。”
他们出发前并未想到这些,只是隐隐觉得奇怪——这么一份条件不错、不亚于dANIdA捐款的项目,为何迟迟没人愿意接?
直到落地荷兰,他们才隐约嗅到些不对劲——但那时,已然骑虎难下。
出国探访的审批顺利得出奇,荷兰那边也是拿出了十足的诚意,接待方彬彬有礼,安排了连着三天的“实地考察”。
只是,从第一天起,王曦权就感觉不对劲。
荷兰方安排他们参观一家金属构件厂,另一家做风叶涂层的分包商,还有一处类似研究所的地方。
接待人员说得天花乱坠,一会儿强调“欧洲风能发展的系统优势”,一会儿又展示什么“本地生态整合模式”。
但就是不提Nedwind。
三天行程下来,花海都看了,Nedwind的厂门却连影子都没见着。
王曦权当即沉了脸。
四天上午会议刚开场,他直接打断翻译,声音冷得像窗外的北海风:“请问,我们是来参观项目配套企业的,还是来听你们讲环保宣言的?”
荷方代表一怔,推了推眼镜,神情略显为难:“关于Nedwind,我们已经安排了资料简报。如果您坚持实地访问……目前不太方便,他们在进行产线调整。”
“调整?”王曦权嗤笑了一声,“产线调整你们不早说?说白了,就是不想让我们看设备、不想让我们碰底细。”
他一把合上会议资料,站起身来对着身旁人说道:“这种考察没有意义。回去告诉外经委,我王曦权,这个项目不要了。”
荷方代表脸色骤变,连忙出言挽留,翻译则慌乱地看向麦麦提。
麦麦提却并未多言,只是轻轻摆了摆手,拉住了起身的王曦权,低声劝道:“王老师,别急。我们先回宾馆再说。”
王曦权的怒气不是无的放矢,这三天他记了整整两个本子,记得越多,越觉得对方在遮遮掩掩,像是把他们当成某种“走流程的中国代表团”来糊弄。
他宁愿不要这个项目,也不愿沦为配合演出的一部分。
回到宾馆,王曦权一进门就直奔电话机,连外套都没脱,动作利落得像是回到实验场抓工艺漏洞一般。
麦麦提跟在后头,看着他粗暴地拨号,心知他是动了真火。
“你好,我找杨部长——对,我是王曦权”
麦麦提走过去,试图拦他一下,却被他抬手制止。
电话接通,那头显然刚散会,隐约有纸张翻动的声音。
“老王啊,怎么,有情况?”杨启帆的声音如往常一样温和。
“有情况。”王曦权没多寒暄,直接开门见山,“不是技术,是态度问题。荷兰人带我们绕着主机厂打转了三天,嘴上说合作,连车间门都不给进。我看,他们根本没打算好好谈。”
杨启帆沉默片刻,然后一声叹息:“我知道。我也不满意哎,但这个项目嘛,不是单纯技术层面的事了。”
“怎么不是?”王曦权提高了音量,“我们是来谈设备,谈工艺的,不是来拍风景画的。你知道他们甚至把我们带去看郁金香?!”
电话那头轻咳一声:“老王,这个是中荷清洁能源合作样板,是要写进对欧合作年报的。你觉得不合规矩,我们可以汇报,但事情不能停。外交口子打开了,就得走完,不能砸。你要是把活撂这儿,问题就大了。”
王曦权一时没说话,指节在窗沿上轻轻敲着。
“你是技术出身,我理解你较真,”杨启帆语气顿了一下,“可你也得理解,有些事,就是政治优先。你别跟我抬杠,说什么‘政治不能干预技术’,这话放学术研讨会上说说行,放在这项目上,没用。”
王曦权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那我明白了。既然是政治任务,那我不反对项目上,但我说清楚了——不看产线,我不签字。资料和报告没用,我要实地。”
“这……”杨启帆有些迟疑,“你得考虑方法,别搞硬来。”
“我不搞硬来,但我也不演戏。”他说完,挂了电话,一头坐进沙发里,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全部力气。
麦麦提这才开口,慢慢走过去:“王老师,您没错。他们确实是在防我们。”
“他们要是真怕我们偷技术,说明他们自己都心虚。”王曦权冷笑,“你说我跟这种人谈合作,有什么意思?”
“可是您也知道,这项目也不能黄。”麦麦提刚刚刚刚把其中来龙去脉理清,也终于明白出发前杨启帆那句“意味深长”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缓缓坐下,给王曦权倒了一杯凉茶,“咱们又不是非要跟他们拿到全套东西才算赢。”
“你是说……”王曦权看着他,眉头微皱。
“您说您不能去谈,那就别谈了。”麦麦提抿了一口茶,语气像是跟老友讲家常,“王老师您大可以坐镇后方,我替您下去看看。”
王曦权挑眉:“你去?他们对你也一样设防。”
“所以我不去谈判,我就去‘参观’。”麦麦提笑了笑,眼中有一丝狡黠,“他们不是说车间在调整?那我就顺着这条线走,先拜访些他们的供应商、旧客户、地方政府,再摸回去,看看这个Nedwind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呢?”
“这事儿你扛得住?”王曦权盯着他,眼神还未全信。
“这几年我也没白混吧?”麦麦提神情笃定,“您忘了波音那回了?我这人技术不如您硬,但对付人——比他们滑。”
王曦权没说话,缓缓地抿了一口凉茶,终于轻轻点头。
“那行。你去。但有一样——不许妥协,不许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