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光着脚站在太极殿的台阶上,脚底的石砖还带着昨夜秋雨的凉意。十月初九的建康城飘着薄雾,远处宫墙外隐隐传来马蹄声。萧道成的亲兵把守住了所有宫门,他们腰间新打的环首刀在晨光里泛着青光。我记得很清楚,那年是升明三年,我十三岁,身上穿着不合体的十二章纹衮服,后摆拖在台阶上沾了露水。这是我最后一次穿着皇帝冠冕,再过半刻钟,我就要念完禅位诏书,把传国玉玺交给那个站在丹墀下的紫袍老头。
那年我九岁被扶上龙椅时,朝堂上还站着不少刘氏宗亲。我的堂兄刘昱刚被杨玉夫砍了脑袋,宫里到处都是凝固的血迹。我还记得被牵进太极殿那天,萧道成的手掌又厚又热,像块刚出蒸笼的栗子糕。他跪在我面前说\"请陛下临朝\",膝盖压着地砖发出咯吱响。其实我知道,真正说话管用的是他身后那排铁甲卫,他们腰间的刀柄上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沫子。
最开始那两年,萧道成还愿意做做样子。每月朔望大朝,他总穿着玄色朝服站在百官最前头,宽大的衣袖垂下来能遮住手背。我坐在龙椅上晃着腿,听他操着浓重的兰陵口音念奏章,底下那些尚书令、侍中们就像庙里的泥胎木偶。有时候朝会结束得早,他会让宦官端来蜜渍梅子,说是他夫人亲手腌的。那梅子齁甜,吃得我牙根发酸,可我不敢吐出来——萧骠骑送来的吃食,就算是毒药也得咽下去。
建康宫里到处是萧家的眼线。我的贴身宦官陈保,每天夜里都要去萧府后门递消息。有次我故意把练字的竹纸扔进火盆,第二天萧道成就送来了十刀上好的藤纸。那年冬天特别冷,我在寝殿里裹着狐裘写《孝经》,手冻得通红。萧道成派人在殿里加了四个铜炭炉,青烟熏得我直流眼泪。我知道,他这是要天下人都夸他忠君体国。
十二岁生辰那天,宫里破例让我见了母亲陈太妃。她被人搀着从西州城过来,发髻上插着去年我送的白玉簪。我们隔着珠帘说话,她问我现在读什么书,我说正在学《汉书》。其实我没敢告诉她,萧道成上月撤换了所有讲经博士,新来的夫子只会教我写\"天下归心\"之类的文章。母亲临走时塞给我个香囊,里面装着晒干的桂花。那味道让我想起小时候在丹阳郡王府的日子,墙角的桂花树每到秋天就落满院子。
禅位前三个月,萧道成开始频繁出入宫禁。他的紫袍越来越新,腰间的金鱼袋换成了玉带銙。有天夜里雷雨交加,我被雷声惊醒,看见寝殿外立着几个黑影。带头的参军王敬则提着灯笼,说萧骠骑担心有刺客。那晚我蜷在被子里数雷声,数到第七十三下的时候,听见外头有刀刃出鞘的摩擦声。
七月初七乞巧节,萧家送进来十二名舞姬。她们穿着藕荷色纱衣在庭中跳白纻舞,水袖扫过石阶上的青苔。领舞的那个姑娘眉眼像极了母亲年轻时的画像,我盯着她发间的步摇出了神。第二天萧府送来口信,说陛下若喜欢,就把人留在宫里。我让陈保把她们都送回去了——我知道这是试探,萧道成在看我是不是贪恋美色的庸主。
禅位诏书是谢朓写的。这个出身陈郡谢氏的才子,笔下的骈文华丽得刺眼。我在偏殿对着铜镜练习宣读时的表情,嘴角要微微下垂,声音要带着哽咽。萧道成派来的礼官在旁边纠正我的站姿,说禅让大典关乎天命,半点差错都出不得。我摸着诏书上\"昔汉祖钦明,爰启霸图\"的字样,突然想起四年前被拖出宫门的湘东王,他的哀嚎声在长巷里响了很久。
十月初九那天的雾特别大,建康城像是泡在牛乳里。我被人扶着登上受禅坛时,听见萧道成的靴子踩在玉阶上发出吱呀声。他新制的冠冕垂着十二旒白玉珠,比我头上这顶垂九旒的冕旒气派得多。当我念到\"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时,台下百官的山呼声震得我耳膜生疼。交玉玺时萧道成的手抖了一下,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激动。后来史官把这个场景写得感天动地,说我们执手相望泪眼,其实我当时只闻到他袖口传来的沉香味。
搬出皇宫那天,三百羽林军押送着我的牛车往丹阳去。路上经过朱雀航,我看见桥头的柳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陈保抱着我的包袱坐在车辕上哭,这个跟了我四年的老宦官,连发髻都被萧家的人扯散了。丹阳的旧王府早被翻修过,门楣上\"顺帝府\"三个金字亮得晃眼。正厅供着高祖武皇帝的画像,香炉里插着三炷还没燃尽的线香。
被软禁在丹阳王府的日子里,我时常盯着院墙上的藤蔓出神。那些爬山虎的叶子春天是嫩绿的,到了夏天就变成墨绿色,秋霜一打又泛出暗红,像极了太极殿里的织锦屏风。萧家派来的园丁总在修剪枝条,不让任何藤蔓越过墙头。有次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在墙角埋了颗桂树种子,可惜直到最后也没见它发芽。
书房里的藏书倒是齐全,从《诗经》到《孙子兵法》摆了满架。我注意到凡是涉及权谋征伐的书册,页边都有人用朱笔做了批注。某日翻看《战国策》时,在\"韩傀相韩\"那章发现几行小字:\"挟天子者终为天子所挟\",墨迹还没完全干透。从那以后,我开始留心书中的批注,渐渐品出些意味——这些字迹各不相同,有的苍劲有的秀气,倒像是不同人留下的谏言。
腊月祭灶那天,厨房飘来麦芽糖的甜香。我循着味儿摸到灶间,看见厨娘正在熬糖瓜。她见了我吓得打翻了陶罐,滚烫的糖浆溅在柴堆上窜起老高的火苗。后来管家罚她三个月俸禄,我却再也没闻过糖瓜的香气。那年除夕的守岁宴上,只有一碟冷透的黍糕和半壶温酒,窗外萧府方向不断传来爆竹声,映得天际忽明忽暗。
开春后我迷上了刻木偶。托侍卫从市集买来黄杨木,用裁纸刀慢慢削出人形。最先刻的是萧道成,方脸阔口,特意把他眉心那道疤刻得深些。后来刻到杨玉夫,那个弑杀我堂兄的侍卫,怎么都雕不好他倒三角的眼睛。有次刻刀划破手指,血珠滴在未完成的木偶脸上,倒给那狰狞面相添了几分生气。这些木偶都被我收在樟木箱里,夜深人静时摆出来,借着月光演我刘宋二十八年的兴亡。
五月初,萧家突然送来两个伴读。说是伴读,实则是十五六岁的精壮少年,腰间鼓鼓囊囊藏着短刃。高个的叫赵延,会使双股剑;矮些的叫周兴,据说能开三石弓。他们名义上陪我读书习武,眼睛却时刻盯着我的笔尖。有次我在沙盘上写\"思故国\",周兴抬脚就抹平了字迹,说\"郎君该练骑射了\"。那日他们在后院立了箭靶,我连发十箭都脱靶,赵延笑得前仰后合,没留意我故意射偏时手腕的抖动。
七月流火,管家说萧道成要南巡路过丹阳。府里连夜大扫除,连房梁上的蛛网都扫净了。我穿着新制的绢衣在正厅等候,从辰时等到申时,茶水换了三遍。最后来的是个骑都尉,说圣驾改道去了广陵。那件被汗水浸透的绢衣后来再没上过身,倒是赵延周兴得了萧府的赏钱,酒气熏天地在耳房赌了一夜双陆。
最难熬的是雨季。江南的梅雨能连下半月,屋角的青苔爬上窗棂,被褥总带着股霉味。我让陈保翻出去年的艾草来熏屋子,他却跪在地上哭诉早被管家收走了。某夜惊雷炸响,西厢房塌了半堵墙,雨水裹着泥浆涌进书房,泡烂了半架竹简。赵延踩着积水进来查看,靴子上的马刺在砖石上划出长长的白痕。
被杀前三天,建康来了队羽林郎。领头的都尉我在禅让大典上见过,他当时扶着萧道成登上受禅坛。他们在前院喝酒划拳,崭新的皮甲堆在廊下像座小山。我隔着花窗数他们带来的马匹,二十二匹青骢马,正好够运我的棺椁回京。那几日厨下的伙食突然变好,鲜鱼嫩笋轮着上,陈保偷喝了我剩下的鸡汤,半夜跑肚差点没了半条命。
最后那个下午,我在后院看蚂蚁搬家。成队的黑蚁驮着米粒往假山缝里钻,天空阴沉得像要压到屋檐。周兴破天荒没跟着,听说是去城里置办绳索。我拿树枝给蚂蚁画了条新路,它们犹豫片刻还是走了原道。赵延过来催我回屋时,瞥见地上歪歪扭扭的沟壑,抬脚碾碎了大半个蚁群。
如今我飘在井口上方,看着军汉们往井里填石头。他们骂骂咧咧地说晦气,有个年轻点的士兵手指在发抖。麻子脸往井中啐了口痰,说这小皇帝倒是硬气,至死没吭一声。他们不知道,我最后的念头是可惜那包桂花香囊,早被井水泡烂了。陈保的尸体歪在石榴树下,怀里的包袱散开,露出我小时候穿的虎头鞋。
雨越下越大,冲刷着青石板上的血渍。羽林军们策马离去时,马蹄声和四年前我出建康时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没有人扶我上车,没有拖地的衮服,也没有萧道成身上那股沉香味道。井口的石板盖到第七块时,我听见极远处传来打更声——子时三刻,新朝元年的第一个黎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