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会儿是南朝刘宋元徽元年(473年),正月初七刚过,建康城还飘着薄雪。祖父萧赜那时还是南郡王,父亲萧长懋不过二十三岁。听乳母说,我降生时产房外头飞过一群白鹤,祖父为此专门请了天师道的大师来占卜,说我命中有大富贵,但要防着\"金火相克\"的劫数——这话后来应验得真准。
从小我就知道祖父最疼我。永明元年(483年)祖父登基当了齐武帝,父亲成了太子,我们全家搬进了东宫。记得那年夏天,我在东宫花园里扑蝴蝶摔破了膝盖,祖父连夜召了五个太医来诊治。我十岁生辰那天,祖父特意赐下白玉麒麟佩,摸着还带着他的体温:\"昭业啊,这是当年先帝赏我的物件,你要好生带着。\"那玉佩我贴身戴了十二年,直到最后被萧鸾的人扯断丝绦。
父亲总说我太跳脱。永明五年(487年)春,我在崇文馆背《孝经》时偷溜出去斗蛐蛐,正巧被来巡视的父亲逮个正着。他气得胡子直颤,抄起戒尺就要打,我赶紧跪着背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句子,倒把父亲逗笑了。现在想来,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笑——那年秋天父亲突然病倒,太医说是肝气郁结,可谁能想到这病会要了他的命?
永明十一年(493年)正月初四,我在病榻前给父亲喂药,他枯瘦的手突然攥住我手腕:\"业儿,记住两件事:莫负祖宗基业,莫信萧子良。\"话音未落就咽了气。后来我才明白,父亲临终前指的是竟陵王萧子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当时我哭得撕心裂肺,祖父闻讯从太极殿赤脚跑来,抱着父亲的尸身老泪纵横。那天的雪下得特别大,把整个建康城都染白了。
守灵那七天我几乎没合眼。叔父萧子良天天来哭灵,有次我瞥见他袖口里藏着叠黄纸。后来宦官徐龙驹偷偷告诉我,那些是朝臣们私下递的密信。祖父那时已经六十三岁,白发人送黑发人,精神头明显不济了。我跪在灵前忽然开窍——父亲走了,太孙之位空悬,我得让祖父看见我的孝心。
我开始在灵堂昼夜啼哭,哭声能传到宣阳门外。有次真哭晕过去,祖父急得亲自给我灌参汤。大臣们都说\"太孙至孝,实乃社稷之福\",这话传到祖父耳朵里,他看我的眼神愈发慈爱。其实夜里我常躲在幔帐后吃蜜饯,徐龙驹会从御膳房偷带炙羊肉给我——这些事萧子良安插的眼线肯定早报告了,但祖父选择视而不见。
四月廿七,祖父正式下诏立我为皇太孙。那天在太极殿,我跪接诏书时膝盖都在抖。祖父拉着我的手说:\"你爹走得早,往后这江山要靠你了。\"我抬头看见他浑浊的眼珠里映着两个小小的我,突然觉得喘不过气。仪式结束后,我跑到华林园对着池水发呆,徐龙驹追过来说:\"殿下该去给西昌侯(萧鸾)递个话。\"我这才想起,父亲临终还提过要提防这位远房叔祖。
登基前的日子像绷紧的弓弦。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有次在朝会上咳出血来。萧子良开始频繁出入尚书台,听说他暗中联络了王融等文士,想趁祖父病重搞什么\"劝进\"。七月初九夜里,祖父突然召我侍疾。我端着药碗的手直发抖,他忽然抓住我的袖子:\"业儿,记住...防着萧鸾...\"话没说完就昏死过去。三天后祖父驾崩,我跪在龙床前,看着宫人们给他换上十二章纹的衮服,突然觉得这身衣服重得能压死人。
永明十一年七月三十,我在太极殿即位。那天暴雨倾盆,雨水顺着十二旒冕往下淌,我看不清台阶下跪着的大臣们。萧子良站在丹墀左侧,脸色比孝衣还白;右侧的萧鸾倒是神色如常,还朝我微微颔首。礼成后我直奔后宫,把沉重的冕服甩给宫女,换上常服就要去西邸看歌舞。徐龙驹追着劝:\"陛下刚登基,该去尚书省露个面...\"我转身把玉带砸在他身上:\"再啰嗦割了你的舌头!\"
现在想来,那是我第一次露出本性。祖父和父亲在世时,我装得太久太累。登基后三个月,我几乎夜夜笙歌。有次在西邸喝醉了,把先帝留下的青瓷盏摔得粉碎。中书舍人綦毋珍之劝谏,我当场命人扒了他的官服。徐龙驹趁机进言:\"陛下何不提拔自己人?\"第二天我就下诏让心腹宦官林保国任黄门侍郎——这事让萧鸾在朝会上当众摔了笏板。
隆昌元年(494年)开春,萧鸾突然称病不朝。我乐得清静,带着徐龙驹去钟山打猎,路上遇见个疯癫道士拦驾。那人盯着我看了半晌,突然大笑:\"青溪水,台城柳,不过百日又易主!\"我气得拔剑要砍,徐龙驹死死抱住我的腰:\"陛下息怒,这疯话传出去不好听。\"当晚回宫就发高热,梦见父亲浑身是血站在龙床边,惊醒时褥子都汗湿了。
二月里出了件蹊跷事。我在华光殿宴请宗室,萧鸾的座位始终空着。酒过三巡,竟陵王萧子良突然举杯:\"陛下可知'鱼游沸鼎'之喻?\"我摔了酒樽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宗亲面面相觑。三更天徐龙驹来报,说萧鸾的部曲在朱雀航附近调动,我吓得连夜召禁军统领周奉叔进宫。这个满脸横肉的武夫拍着胸脯说:\"有臣在,定教那老匹夫近不得台城半步!\"
三月十六是我二十一岁生辰,本该行冠礼的日子。我在西邸设宴,让宫娥们扮作仙女跳舞。喝到兴头上,我扯开衣襟大喊:\"人生苦短,就该及时行乐!\"綦母珍之颤巍巍劝谏:\"先帝遗训犹在耳...\"我抄起金唾壶砸过去,老头额角顿时血流如注。那晚徐龙驹凑过来耳语:\"周奉叔最近常往西州城(萧鸾府邸)跑...\"我醉眼朦胧地笑:\"给他加封镇军将军,再多赐些绢帛。\"
四月里谣言四起,说萧鸾要清君侧。我召来萧谌、萧坦之两位宗室将领,他们跪在地上指天发誓绝无二心。我赏了他们二十箱铜钱,转身却听见萧谌对萧坦之嘀咕:\"小皇帝比先帝差远了。\"五月初八,萧鸾突然上表请求外调,我高兴得当场准奏,还假惺惺赐了柄玉如意。徐龙驹急得直跺脚:\"陛下这是放虎归山啊!\"我踹了他一脚:\"你懂个屁!\"
六月酷暑难耐,我在华林园挖了条\"酒渠\",命宫人把美酒倒进渠中漂流。那日正与宠妃何婧英泛舟取乐,忽见萧坦之疾步而来。他满头大汗呈上密报:萧鸾在姑孰(今安徽当涂)起兵了。我手里的玉杯\"当啷\"掉在船板上,甜腻的酒浆溅了何妃满裙。徐龙驹扑通跪下:\"请陛下速调周奉叔护驾!\"我这才想起,周奉叔半月前就说去京口募兵,至今杳无音信。
七月十三,萧鸾的兵马已到新亭。我在太极殿急得团团转,綦毋珍之突然闯进来大喊:\"萧谌反了!朱雀门破了!\"我腿一软跌坐在龙椅上,冕旒上的玉珠噼里啪啦往下掉。徐龙驹拽着我往华光殿跑,身后传来震天的喊杀声。经过西钟楼时,我看见萧谌的部下正在屠杀宦官,鲜血顺着汉白玉台阶淌成小溪。
躲进佛堂时,我怀里还揣着祖父给的白玉麒麟佩。萧鸾的部将王广之破门而入时,我正跪在蒲团上念《金刚经》。他一把扯住我的发髻:\"请陛下更衣。\"我知道这是要行废立之礼了,突然想起永明十一年祖父临终的眼神。被拖出佛堂时,我朝王广之脸上啐了口唾沫:\"告诉萧鸾,我做鬼也不放过他!\"
七月廿一,我被废为郁林王,关押在西州别馆。那晚下着细雨,萧谌端来鸩酒。我攥着白玉佩问他:\"我待你不薄,为何反我?\"这个曾经赌咒效忠的族叔垂着眼:\"萧丞相答应让我当扬州刺史。\"我大笑三声,仰头饮尽毒酒。最后听见的声音是玉佩坠地的脆响,眼前浮现出十岁那年,祖父把温热的麒麟佩放在我手心时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