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千里被难住了。
昨日杨总的表态向他抛出了一个巨大的馅饼,若是换做旁人,也就是如此刻镇政府里的许多人,恐怕早已欣喜若狂忙不迭地接住了,但他却不一样,他很谨慎。
谨慎是不会导致为难的。
只有谨慎地看出了其中的问题才会为难。
更为难的是,明明过分谨慎,却依旧看不出其中的问题。
不错,现在的霍千里,就是看不出其中的问题在哪儿。
若是看得出了,自然可以针对性地防范、改进,消弭;
但若是看不出,这就麻烦了。
或许有人会说,看不出就说明没有,那就甩开膀子干不就行了?
如果还是三千万,霍千里或许真就一咬牙干了,但那是三个亿啊!
要真按照杨总所说的,光需要地方政府承担的基础建设费用恐怕都得有先前整个项目造价那么多。
霍千里压根就赌不起啊!
他的确是个胆子大的,若非胆子大,先前在虎山村也干不出那些惊掉众人下巴天马行空的大事,以至于时任千符镇镇高官郑强和时任东江县县高官李乔都曾半真半假地当面吐槽说过,这是你一个大学生村干部能想的事?
但胆子大,不代表莽。
他的胆子大是建立在冷静缜密的思考之上,知道各种风险点在哪儿的。
同时,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损失有限,他承担得起后果,同时也把控得了风险。
就像那次城乡思想文化交流实践,大学生进村,难不难,当然难,风险大不大,大得要死,一旦一个大学生出了事,连带着得有多少人吃挂落。
但是这整个过程中的风险是可以通过自己的能力主动把控的,事先教育也好,加强巡查也罢,流程设计亦可,都是可以主动去做的,而不是完全被动地期望着对方的道德水平和天意卷顾。
可这一次呢,这么大的投资,千符镇真的能接收得了?
一只烧鸡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来说是美味,可要是一个两三岁的孩子来吃完,下场可能就是撑死。
可偏偏霍千里又看不出来这个事情真正隐藏的风险,想要防范都无从做起。
只能将希望寄托于杨总那边的守信守约,寄托于他们的专业能力,寄托于他们会跟地方政府好好合作。
一切都是被动的。
如果说这些是让霍千里迟疑的,那么真正令他从迷惑升级到为难的,就是这个事情实在是太好了。
三个亿的投资额,足够让千符镇一跃成为东江县乃至旌城市乡镇一级的招商引资明星;
足够让千符镇上上下下,都积攒出一笔丰厚到甚至能受用半生的政治资本;
足够在千符镇创造难以估量的就业岗位,带动许多的相关产业,创造出海量的财富;
足够以一个基地供养千符镇整个的财政;
足够让他霍千里把这个事情落地,直接就高升回城,成就正处,谁也说不出二话。
你说,他能拒绝吗?
他的拒绝要冒着多大的风险,那是要与几乎所有人的意愿为敌!
但他又能就这么就同意吗?
霍千里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又刮了刮生疼的眉心,搓着手指,甚至觉得此刻真的应该点上一支烟,看能不能燃烧掉满腹烦忧。
而另一边,肖尧的办公室里,坐着好几位镇领导,甚至包括一向稳坐钓鱼台,“不问世事”的彭主席。
“老肖,去问哈儿嘛!”
“霍书记到底是个啥子章程,我们心头也好有个数噻!”
“看霍书记刚才那个样子,总不可能说是要拒绝吧?”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劝着,肖尧只好摊了摊手,“各位,明天就开会讨论了,何必着急嘛!”
“这咋个不急嘛!我们这是烧了啥子高香才有这么好的事情,不想错过了啊!”
“诶诶,这话不对哈,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不信那些烧香拜佛的事情哈。应该是我们做了好多的工作才有现在嘛!”
“对头,老肖,你也熬了那么多夜,喝了那么多酒,现在好不容易肉都在嘴边了,张一哈嘴巴就咬到了,万万不能浪费了啊!”
“好了好了好了!”肖尧听得头大,连忙伸手按了按,“各位,不是我不想去,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件事,会不会是霍书记自己都还没想好?”
众人一愣。
“没想好?啥子意思?”
“这还用想吗?”
肖尧翻了个白眼,“当然用想啊,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真的会有人为我们做这个纯粹的大好事?这里面有没有坑,有没有问题,红彤彤的苹果上有没有黑心王后的毒药,这些就真的半点不去想一想?”
他看了一眼将信将疑又若有所思的众人,叹了口气,“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是真的想不到有啥子事情需要我们考虑的,但是各位啊,我们是我们,霍书记是霍书记,我们这些是在一个水平线上,霍书记那是在另外一个水平线上,这个我们得认吧?既然这样,就让霍书记琢磨清楚了呗,左右不过一个晚上的,喝个酒搂着老婆睡一觉就过了,明天不就见真章了么!”
说完他顿了顿,又挤眉弄眼地补了一句,“青峰镇长不也是稳坐钓鱼台嘛!”
听到肖尧这么说,众人也心知事不可为了。
他们哪儿是真等不起这一晚,只不过要是能鼓动肖尧去问问,要吃亏挨骂也是肖尧的事,对他们而言又没有损失,万一成了还能早点知晓内情,何乐而不为呢!
可惜忽悠不成,他们便也只好各自散去。
等到办公室重新安静下来,肖尧点了根烟,望着空空如也的门外,冷哼了一声,然后摇头感慨,“这人啊,总是免不了觉得自己聪明,别人都是傻子啊!嘿嘿!”
说完之后,又捏着烟,锁着眉头,轻声道:“老霍啊,你这个聪明人到底在想啥啊!”
临近下班,在办公室枯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霍千里叹了口气,将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再将已经没味儿的茶叶倒掉,洗了茶杯,将笔记本合上放进抽屉,关掉开启了还没来得及使用的电脑,才发现自己这一天竟然就没干成一件别的事情,忍不住摇了摇头,就要起身离开时,一个身影冒冒失失地快步走到了门前。
“霍书记。”
霍千里平静地看着他,“王主任,有事吗?”
来人正是本该在上周就离开千符镇,去县政研室上任的镇委办主任王伟。
这趟郭书记亲自应承下来的调动之所以拖到现在还没成行,原因不在郭浩然,也不再霍千里,更不在王伟,而是出在了来接任的人身上。
而这位接任者其实才是这趟调动真正的关键。
霍千里主动将王伟送出去,并且空出镇党政办主任的位置让郭浩然安排,在确实想成全王伟去一个更能发挥他本身特长的地方之外,更重要的,也是一个心怀坦荡同时主动跟郭浩然加深联系和信任的做法,而郭浩然心知肚明,投桃报李,自然也要派一个能力足够、可以信任同时又不至于给霍千里添堵的人。
原本这个人是有的,但就在临行之前,这位本可以借着两位县里大员东风自此青云直上的年轻人,居然因为帮人办事收了钱,收钱不说还收得不少,收得不少不说还被郭浩然发现了,于是只好另寻他人。
霍书记跟伟哥的相爱相杀又只能再持续一小阵子了。
伟哥此刻表情有些古怪,语气也有些迟疑,嗫嚅道:“霍书记,有人找你。”
霍千里眉头一皱,“找我?谁啊?”
这时候正值下班,又有谁会通过王伟这个渠道来找他呢?
“是这样的,有个老人家,跑到政府里来,嚷嚷着要找你,也不说什么事,反正就是要找你,情绪还很激动,我试着安抚了好一阵,也没用,要不书记你见一下?”
霍千里:.......
这特么不是添乱嘛!
本就为了今天的事情烦得脑壳生疼的霍千里下意识地想要斥责两句,又被自己的“职业道德”约束了回来。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挖红薯。
他并没想过要做一个高高在上脱离群众的镇高官。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把人请上来吧。”
王伟松了口气,竟然带着喜色去了。
看得霍千里在后面脑袋都快摇晕了。
几分钟后,伟哥又挠着脑袋回来了。
霍千里看着他的身后,诧异道:“人呢?”
伟哥面色尴尬,“我刚刚让他在我办公室等着的,一回去就不见了。”
霍千里扯了扯嘴角,伟哥连忙道:“霍书记,你放心,我明天一定想办法把他找回来。”
“你是闲着没事儿干吗?”霍千里忍不住加重了语气,“人家真要有事,自然还会来,明天如果来了,问清楚情况,老百姓的大多数情况,你这个镇委办主任都是解决得了的,想想办法嘛!”
伟哥吓得连忙点头应下。
霍千里摇着头朝着家走去,一路沿着台阶上楼,然后陡然在家门口愣住。
一个裹着绿色老旧军大衣的老头儿正坐在他家门口的台阶上,缩着身子,在楼道的寒风里微微哆嗦着,手边排着两个整齐的烟头,显然是刚刚抽过的。
因为霍千里就住在最顶楼,所以老头子坐在这儿居然没人发现。
瞧见霍千里,居高临下的老头连忙开口道:“你就是勒个镇上的书记?”
霍千里感觉此刻的情景无比地荒谬,自己就像是那种被堵在家门口要债的人一样。
他微微仰着头,不进不退,平静道:“老人家,你好,我是霍千里,也是这个镇上的书记。”
老头挑了挑眉,有些惊讶,“咦?你不怕我来找你麻烦?”
霍千里面色如常,坦然道:“我为什么要怕?你若是正常来解决事情的群众,我们好好说,把问题说清楚,该解决的解决了,有什么可怕的。而且为民做主本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情,谈不上麻烦。”
老头嘿嘿一笑,“那万一我不是来正常解决的呢,你在镇上做的那么多丑事,就没的几个来寻仇报复的?”
霍千里也轻笑一声,“第一,我行得正坐得直,哪里做过什么丑事,别的不敢说,在这镇上,想要来找我泄私愤报私仇的,恐怕只有那些贪腐违法的人,而那些人都已经在里面踩缝纫机了。”
老头开口道:“那第二呢?”
“你真的想听?”
老头一愣,“为啥子不听?”
霍千里笑了笑,“因为你老了,我还年轻,你即使想做点什么,也无能为力。”
老头子愣了愣,忽然哈哈一笑,“是个有意思的,那我要是让你请我一起进去你家聊聊呢?有没有那个胆气?”
“没有。”
霍千里拒绝得十分干脆,让老头子嘴角的笑意一僵,“你没看过书上写的英雄,那都是豪气干云的吗?到你这儿咋个这么小气呐!”
霍千里认真道:“要聊正事,请老爷子跟我去我的办公室,或者我们就在这儿聊。要聊私事,不好意思,我们没什么私事好聊。”
老头子闻言不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霍千里。
霍千里被盯得有些发毛,但也只好抬头看着老头,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然后,在老头子把手伸到怀中的时候,不自觉地摆出了一副防御的姿态。
老头子这才哈哈一笑,似乎终于占到了上风,伸向怀里的手又拿了出来,掌心多了一张名片,伸手递出,“霍书记,认识一下。”
霍千里松一口气,都不带迟疑地上前两步,接了过来。
【锦城通达集团,董事长,蔡元通】
霍千里面露震惊,老头子呵呵笑道:“咋样,现在霍书记能请我进去坐一哈了不?”
霍千里抬头看着老头,忽然一个箭步上去,在老头的猝不及防中,一把搀住老头子的手臂将他扶起,笑容满面,“老爷子说的哪里话,这么冷的天,都到了门口了,哪儿有不进屋说话的道理啊!”
老头子翻了个白眼,“你们当官的天天挂到嘴巴边的一切从实际出发,就是勒个意思嗦?”
霍千里装作没听懂这番嘲讽,扶着老头就要往里走,笑着道:“老爷子,楼道风大,我们进去说,这会儿也晚了,我让食堂炒几个菜送来,再开瓶好酒,咱们坐下聊。”
“等一哈!”
老头挣脱霍千里的手臂,弯下腰,将刚才摆在手边的两个烟头捡了起来。
坐在屋里,让老头洗了个手,霍千里又帮忙泡了两杯茶,两人才在沙发上坐下。
老头掏出烟来,询问地看了霍千里一眼,霍千里连忙从茶几下面摸出了一个烟灰缸,放在面前。
本意是想问一下能不能抽烟的老头也不多说,饶有兴趣地看着霍千里,“霍书记,我确实是个生意人,但是恐怕也不是每个生意人都值得你这么礼数周到吧?”
霍千里摆了摆手,“老爷子哪里话,我只是纯粹的尊老爱幼,跟你是不是生意人没啥关系。”
老头点上烟,“我这个名片上也没写通达集团是干啥子的,你咋个就这么确定我能帮得上你呐?”
霍千里笑容真诚而憨厚,“老爷子帮不帮忙无所谓,我主要就是佩服老爷子这番微服私访的精神。”
老头瞥了他一眼,“你要再不说实话,我可真走了啊!”
霍千里迟疑了一下,尴尬道:“你跟小蔡总长得实在是太像了。”
老头面色一滞,旋即无语。
妈哟,背时卵的!费了这么大的劲,结果一照面就遭别个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