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亲昵的拍了拍叶思文的肩膀,道:“爱卿,自从朕登基以来,你是第一个和朕说实话的人,也是第一个敢对朕说实话的人。”
“微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叶思文接着表忠心。
朱由检突然笑了起来,道:“爱卿,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攘外必先安内’好!说得好!朝中大臣成天说西边的流贼是癣疥之癖,癣疥之癖,其实朕知道,后金远远没有流贼可怕,流贼才是大明朝最大的威胁啊!”
“陛下圣明!”叶思文赞道,这声称赞倒是他发自内心的,大明朝不就是灭在流贼手里的吗?若是没有李自成这伙流贼,满清能不能入关还得两说。
朱由检颇有些自负的说:“他们以为朕不知道吗?其实朕什么都知道,流贼之害,不在于他们的战斗力有多强,而在于他破坏了大明朝内部的安定,剿不胜剿,让人如芒在背,一刻也不得安宁,更不要说腾出手来抵御外族入侵了。”
叶思文接着朱由检的话说道:“所以,我们要腾出手来收拾后金,就一定得先把自己内部事情解决了再说。”
“好,把你的意见说出来听听。”
随着两人谈话的深入,朱由检对叶思文的称谓由叶卿变为爱卿,再由爱卿直接变成了你,这说明,在朱由检心底,已经把叶思文当成自己的心腹了。
叶思文颔首,道:“陛下刚才说大明内患有大旱、流贼、阉党、党争,臣以为现在只剩下两样了,一是流贼,二是党争。”
“为何这样说?”朱由检问道。
叶思文道:“陛下圣明,首先,关于阉党,这两年在陛下的大力打击下,阉党余孽尽扫,可谓大快人心,让朝中群臣,天下百姓看到了陛下的圣明,也看到了大明中兴的希望。”
面对叶思文的称赞,朱由检只是微微笑了笑,不置一词,这两年这样的称赞太多了,听得他耳朵都生茧子了。
“其次,微臣认为流贼和大旱可以算在一起。”
朱由检点了点头,道:“对,若是没有大旱,人们都有饭吃,谁愿意冒着杀头的罪名去当流贼?你说说,对于流贼,你有什么好办法?”
“剿抚并用,以抚为主,只惩首恶,从者免罪。”叶思文说出了一个十六字方针。
朱由检点了点头,他对叶思文的十六字方针还是颇为赞同的,刚要出言叫好,却听叶思文又道:“不过,这不是长久之计。”
“哦!那长久之计是什么?”朱由检颇有兴趣的问道。
叶思文道:“微臣夜观星象,这北方的大旱,起码还要持续十年以上。所以,长久之计,还在赈灾治旱。”
“十年以上的大旱?你确定吗?”朱由检觉得自己有点眩晕。
叶思文很肯定的说:“微臣敢拿项上人头担保。”
见叶思文说得恳切,朱由检也就信了个七七八八,朱由检认为叶思文学问如此好,会诸葛孔明那般能掐会算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你心中有什么计划吗?”
“有,首先,我们必须与后金议和,节约每年的军费开支,将节约下来的军费开支用于赈灾,安抚各地流民,其次,大力兴建水利设施,一方面可以解决北方大旱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可以以工代赈,解决流民隐患。”果然,叶思文的回答没有让朱由检失望。
“嗯!流贼的问题解决了,你且说说朕该怎样应对朝中的党争。”朱由检迫不及待的问道,他觉得自己真的找到治世能臣,有点小兴奋。
“还是那两个字。”叶思文神秘的说道。
“哪两个字?”朱由检不解的问道。
“制衡!”
朱由检的眉头又皱起来,很显然,他的帝王心术还远远没有达到他老祖宗的水品,像嘉靖、万历这些混账皇帝,可都是懂得制衡之道的高手。
叶思文暗自摇头,崇祯皇帝虽然是明朝众多皇帝中最勤奋的一个,可惜他也是御下手段最差的一个,连简单的制衡之道都不会,活该他在歪脖子树上吊死。
叶思文现在心里挺纠结,今天的谈话,恐怕已经能改变历史的走向了,要不要让朱由检变得更厉害一点呢?制衡之道到底教还是不教,这是一个问题!是一个大问题。
“你的意思是,让朝中几个党派的实力保持相当,互相牵制。”其实朱由检是个聪明人,一点即通的聪明人。
叶思文赞道:“陛下圣明!”
“难道就没有一个彻底解决党争的办法吗?”朱由检皱着眉头问道,他最忌恨的就是朝中大臣结党营私,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
叶思文反问:“陛下觉得有吗?”
朱由检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摇了摇头,说:“朝中党争由来已久,太祖的时候就开始了,连英明神武的太祖都不能彻底解决党争,朕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
叶思文道:“所以微臣认为,一堵不如一疏,既然堵不住,那就不堵,他们要争,就让他们争好了。正所谓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陛下你要做渔翁,居中制衡。”
“对啊!你说得对啊!朕以前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听了叶思文的话,朱由检好似一个在黑暗中摸索良久,终于见到曙光的人一般,他感慨一番,继续问道:“快说说,朝中党争该如何制衡?”
叶思文知道躲不过,说道:“陛下,现在朝中党争主要集中在东林党、齐党、浙党、楚党之间。万历年间,东林党一家独大,使得齐浙楚三家联合起来攻击他们,双方势均力敌,双方互相制衡,所以政务稳定。天启年间,阉党弄权,联合齐浙楚三家打击东林党,东林党式微,没有了制衡,阉党便肆无忌惮,破坏朝纲,实在是人神共愤。本朝初期,陛下为了打击阉党,大量启用东林党人,如今阉党已灭,齐浙楚三党也已经折戟沉沙,现在朝中又出现了一党独大的局面,东林党几乎把握了朝中的话语权,这对陛下来说,可谓十分不利。”
“分析得有道理!”朱由检由衷的点了点头。
叶思文道:“如今陛下要做的,便是给东林党树立一个对手,给东林党一些掣肘,不让他们一家独大。”
“朕到底应该怎么做?”朱由检迫不及待问道,他现在就像一个渴望得到知识的小学生,而叶思文则是他的启蒙老师,在他心目中,只要是他搞不懂的问题,都可以在叶老师的嘴里得到答案。
得到朱由检的肯定,叶思文变得意气风发,继续侃侃而谈:“其实现在正是陛下扶植新党的好时机,阉党覆灭,齐浙楚三党备受打压,以前依附在阉党和齐浙楚三党的官员现在已经是一盘散沙,他们原先的上级已经罢免的罢免,流放的流放,而如日中天的东林党根本不会接纳他们。还有朝中大多数不结党的官员,他们也熬得很辛苦,因为东林党总是抱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点,处处压着这些不结党的官员。微臣想,若是现在有个领军人物出现,他们一定会争相投靠。所以,陛下现在完全可以找一个忠心于陛下、忠心于社稷,而且有声望的官员来建立一个可以制衡东林党的新党。”
君臣二人就在御花园的凉亭里面,为大明朝修建了一条崭新的路,历史的轨迹,将会在这座毫不起眼的凉亭里,发生重大的改变。
对后金的政策由接不妥协变成暂时议和;对流贼的政策由坚决剿灭变成剿抚并用,以抚为主,只惩首恶,从者免罪,并且安抚流民,兴修水利,从根本上解决流贼的问题;对党争的政策由坚决打击变成疏堵结合,从中制衡。这三条后世评价甚高、影响了帝国命运的三个决策就在这座凉亭里,由两个涉世未深,却充满雄心壮志的年轻人制定出来,他们当时一个只有二十二岁,而另一个只有十九岁。
两个时辰之后,君臣二人的对话终于告一段落,叶思文临走前,朱由检吩咐道:“爱卿,你回去将今日将今日朕于你所议之事,写出一份详细的条陈秘呈于朕,切记。”
“微臣遵旨!”
朱由检笑了笑,对王承恩道:“大伴,送叶大人出宫。”
“诺!”王承恩一如既往的攻击。
叶思文跪安,由王承恩领着,准备出宫。
“叶卿且慢,朕还有一事相询。”
叶思文刚走出几步,朱由检又叫住了他,叶思文折返回来,问道:“陛下还有何事不解,微臣一定尽力为陛下排忧解难。”
“你觉得新党,有谁领导可以让朕放心?”朱由检笑眯眯的问道。
没想到朱由检会问这个问题,叶思文心思一转,知道这个问题十分尖锐,若是说错了,今天下午的努力基本上就算是白费了。叶思文想了一阵,最终还是决定保持缄默。
“怎么?”朱由检见叶思文不说话,问道,“叶卿心中难道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叶思文依旧保持缄默。
“朕这里倒是有一个好人选,叶卿想不想知道是谁。”朱由检依旧是一脸和熙。
叶思文心中一动,暗道:“这朱由检不会是想把老子往风口浪尖上推吧!”
“朕觉得,最合适的人选就是叶卿你!”
叶思文果然没有猜错,朱由检看上的人选正是他。
“请禀陛下,微臣惶恐,微臣人微言轻,又过于年轻,恐怕难以担当此等重任,还望陛下另觅合适的人选。”叶思文做出一副惶恐的样子。
叶思文跟在王承恩的后面,慢慢的走在出宫的路上,他的后背上的衣服被汗水贴在了皮肤上,感觉很不舒服。
刚才,他终于见识了什么叫天威难测,朱由检临到最后的询问吓得叶思文出了一身冷汗。叶思文可以确定,朱由检之所以说他要扶植自己成为新党的党魁,那是因为他在试探自己,试探自己有没有野心。
叶思文站在午门外面,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感觉心里舒服多了,皇宫里的气氛实在是太压抑了,压抑得让人有些受不了。
“这皇宫真不是人呆的地方,真不知道这些皇帝是怎样挺过来的!”叶思文心中暗叹,然后看了看高大的午门,转身,大步的离开。
王承恩折返回宫,发现皇帝又在开始批阅奏折,他亲自为皇上斟了一杯茶,轻声道:“陛下,保重龙体啊!”
朱由检抬起头,看了看王承恩,问道:“叶卿刚才出宫的时候状态怎么样?”
“唉!叶大人什么状态奴才没仔细看,只不过今天的天气好像有些热,叶大人的后背全湿了呢!”王承恩巧妙的回答了朱由检的问题。
“嗯!大伴,你阅人无数,你且说说你对叶卿的看法。”朱由检合起奏折,准备和王承恩讨论一下叶思文。
王承恩道:“叶大人乃是陛下的肱骨重臣,而老奴只是一个侍候陛下的奴才,哪里敢妄加评论。”
王承恩是属狐狸的,虽然嘴上说不敢妄加评论,其实已经评论了。
“肱骨之臣!”朱由检低声的念叨,“如此年轻,便已见识非凡,不知道是福还是祸啊!”
“陛下是怕驾驭不了他吗?”王承恩明白朱由检的意思,年轻、见识非凡、手下有一帮能打的兄弟,这些都是威胁,都是成为英雄所具备的条件。
朱由检笑笑,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大伴也!”
“奴才倒是认为陛下大可不必担心。古人云:君以国士待之,臣以国士报之。只要陛下给他恩宠,想必他是不会起二心的。”王承恩慢吞吞的说,“再说了,若是他真有二心,也不会建议陛下开海禁,和后金,抚流贼,制党争了。奴才觉得,叶大人是真心实意的在为陛下办差。”
“大伴,你平时很少为外臣说话,今天这是怎么了?”朱由检饶有兴趣的问道。
王承恩道:“因为叶大人乃国之干城,是在实心实意的为陛下办事。”
“国之干城!”朱由检笑了,对王承恩说,“大伴啊!其实你也是国之干城,朕是看明白了,即使满朝文武负朕,你也不会负朕。”
得到如此高的赞赏,王承恩只是淡淡的笑了笑,他此时心里正想着快点回家,先用香皂洗净一天的污垢,然后静静的把玩那套精美的玻璃茶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