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斯文虽然长期在海上看太阳以至于有了眼病,却不代表他瞎了,陈健做的很多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再者有些事却根本没法逃。
从两年前父子两人在夜晚观星之后,各种奇怪的事便是层出不穷,从戏剧再到都城来的李芸,都让陈斯文大跌眼镜。
他只能认为这是祖先保佑庇护,让儿子忽然间转了性或是忽然间醒悟了许多事,甚至……甚至就像是很久前传说中的那样受到了祖先的指引。
本来他是不信这种事的,可是自己的儿子原来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他心知肚明,忽然间的转变让他除了相信这种玄妙的传说外没有任何其余可以解释的办法。
儿子从哪来的钱?从哪来的那些学识?将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这是他想知道的,但却不想去问。
他觉得若是儿子想说,自然会告诉自己;如果不说,问了也没有意义。
每日间看着陈健忙来忙去,有时候也有些生气,心说翅膀硬了我也是你爹,总有一天你得找到老子头上,你才多大啊?
生气之余的欣慰并不能补偿这种缺失感,即便这种欣慰已经可以让绝大多数的父亲值得骄傲,可是这种骄傲儿子似乎并没有想要和自己分享。
他是相信儿子总有一天会和自己谈谈的,却没想到会是一个这样的开始。
年后的一天傍晚,遣散了仆人后,陈健从外面叫了一桌子的菜,桌上还有一些烈酒,然后邀请父亲一起吃饭。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方式,但陈斯文心中还是高兴的。既然遣散了仆人,想必是要聊些东西。
而且这种态度,就像是儿子在告诉自己他长大了一样,虽然有些可笑,却有那么几分味道。
就坐之后,陈健先斟了一杯酒,敬了过去。
“父亲,请饮了这杯酒,我想和您说点事。”
“说事何必要喝酒?”
“因为这事有些大。有道是酒壮怂人胆,便是街头市井最为孱弱之人,若是喝了几碗烈酒,也会做出些血溅五步的壮事。父亲虽然见过血,只是我要说的话恐怕不亚于您当年的征战,所以还是请饮了这杯酒。”
陈斯文笑了起来,不小心被唾沫呛到了,笑的同时又不断咳嗽,脸憋得通红,笑问道:“那按你说,我要喝多少酒才能不被你说的事吓到?”
“至少三杯。”
“好。我第一次上战场之前,也是喝了三杯酒,今日就听你的。”
说完,自斟自饮,三杯酒下肚,脸上并无变化,笑看着跪坐在下首的陈健道:“说吧。”
“父亲,您记得一年半之前,我和您说起的想要去大海外面看看的事情吗?”
“记得。”
“我没忘。”
陈斯文拍了一下手道:“好得很。为了这句你没忘,我还得喝一杯。人有志向总是好的。”
又饮了一杯,心中莫名地有些悲伤,放下酒杯问道:“就为了这个?”
陈健摇摇头,又道:“您听说咱们闽城这两年关于兰花的买卖吗?”
“当然听说过。我知道你最近有了些钱,想必也是买卖了那些兰花吧?怎么,你想告诉我赚够了买海船的钱,这就要走?”
嘴上带着笑容,心里却有些害怕看到儿子点头,作为海军,他太清楚大海到底是什么样,也太清楚一个人一艘船相对于那无边广阔的大海来说,什么都不是,渺小的如同最富有的土地主家中的一粒小麦。
看到陈健摇头,他才放心,下意识地松了口气,不自觉地自己又到了一杯酒递到嘴边。
“父亲,我想告诉你,整个闽城所有的兰花,其实都是我的。这一切都是我弄出来的。”
噗……
陈斯文的酒刚喝了一半,全都喷了出来,长大了嘴巴,握着酒杯的手完全没有注意到酒杯已经倾斜将酒水全都洒了下来。
他的耳朵很好,几杯酒对他来说也根本不算什么,所以也就很清醒。
清醒地听到这样一番话,脑袋里却瞬间变成了过年贴桃符对联时候的浆糊,头脑里嗡嗡地响。
这一年闽城最为轰动的事就是那些兰花的买卖,人们就像是疯了一样囤积着这种象征着很多美好事物的花朵。他虽然没参与,却也知道这件事把多少人卷到了其中,更清楚地知道这涉及到多少家庭和多少钱财。
只是他从没想过,这件事会出自儿子之手……
好半天,他才缓过来,把酒杯放在桌上,晃了晃脑袋说道:“不能喝了……不能喝了。你是说……那些兰花,全都是你弄出来的?”
“对。从一开始的故事、到最开始那数百盆兰花用现在来看简直是白送的价格卖出去,其实那些兰花都是我的。”
陈健从头开始讲起,陈斯文静静地听着,从那些戏剧再到故意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帮着他一起囤积炒作,陈斯文脑袋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
这件事太大了,真的太大了,大到牵扯到整个闽城的许多商人和太多家庭,他从没想过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可以影响到这么多人。
等到陈健说完这一切,陈斯文苦笑道:“你这儿子当得并不合格,明知道你老子的酒量是多少,却只让我喝三杯便听你说这些。你从中赚了多少?”
“三万。”
“厉害。为什么不多赚点?”
“这东西不能吃、不能喝、甚至不能治那种怪病。总有一天人们会醒过来,到时候可能一盆花不会比一头大蒜更贵。到时候会有很多人家破人亡血本无归,我不会让那些人恨在我头上。”
陈斯文反应了片刻,心头更加震撼,抚着胸口好半天才道:“对……对,这东西不能吃也不是金子,总有一天会完蛋的。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人把一切都赔进去,到时候整个闽城都会乱起来,乱的难以收拾。早点脱身是对的。”
说到这,陈斯文忽然想起来前些天从都城来的人,以及儿子在学宫中似乎有人推举的事,由是问道:“你准备离开闽城去都城?所以你才写了什么古怪的文章递送到都城学宫之中?”
陈健笑道:“其实,比您想的要严重。”
“怎么说?”
陈健想了一下该如何解释,用了一个比喻。
“那个学科您可能不懂,但我递送到学宫中的那些文章,并不只是被举荐到学宫求学这么简单。这么说吧……说个您能想象到的事。我递上去的东西,在那学科中,就像是在海军中有人弄出了一艘不需要船帆和木浆就能飞驰的船支一样!”
陈斯文不懂那些古怪的博物,但对这个简单的比喻却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长呼了一口气,压下心头此时已经习以为常的震惊,用比平时还要清醒的思路问道:“你是说……至少在学宫的这一学科中,你的名气会不亚于那些老先生?”
“差不多。”
陈斯文摇摇头道:“你心急了,何必一次说出这样大的事?一步一步来不是更好吗?”
“父亲,我的梦想是去大海外面看看,一旦去了大海,能不能回来都是未知之数。所以我想把我想到的东西说出来,这些东西我一个人知道没有用,而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才行。”
“我想要名声,只是为了大海,而不是名声本身。我说的那些东西,暂时不能赚钱,也不会让人把钱投入到看似没有希望的远航中,但却可以让这一学科走的很快,就算我死了,这一学科终究还是会走下去,而且越走路越宽。”
“一个人知道这样多的知识,有什么用呢?我心思不在于此,让更多的人知道不是更好吗?我想去大海外看看,也并不是只是单纯地想去大海之外,还是为了华夏。这些知识让更多的人知道,也是为了华夏。像您说的,如果我藏着掖着,其实一辈子足以混上许多的名声,可是不管您信与不信,这并不是我想要的。这只是手段,不是我的目的。”
为了华夏……
四个简单的字,让陈斯文有些动容,像是秋天原野上狂躁的风,吹开了被土堆埋没了许久的墓碑,让陈斯文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心中也曾想过这四个字,只是如今这四个字随着绝望被镌刻在了心田的墓碑上,此时却被儿子的话卷起了尘土。
绝望之前,陈斯文有过梦想,那时候这四个字是真的。可现在,经历过绝望后,这四个字连同他的热血一同腐朽了——为了什么?没有敌人了,谁是华夏?又为了谁?是三千万人都是华夏?还是一部分人是而另一部分不是?
当没有外敌的时候,一切听起来如此热血的梦想,都毫无意义,最终敌不过家庭、血缘、钱财与权利。
陈斯文很清楚,因为当他成为了海军的校官中,曾在深夜幻想过一件事……
一件年轻时候会愤怒、年长后却有些期待的事。
他曾盼着、幻想着:当与齐国的战争结束后,能够有世袭制度,能够把自己的一切传承给自己的孩子。官职、地位、权利……种种一切。
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而有这种想法的人,年轻的时候也曾为那四个字振奋过。人还是那个人,只是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