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陈健其意已决,工匠们都来了精神。他们中本来就有很多人精于这些小玩意儿,尤其是如今那些跟着他们学习的“学徒”们都是一批受过了基础教育的,很多东西可以量化也可以计算,各种奇思妙想的以往只能是用来自娱自乐的东西如今有人花钱请他们做,心情自然不同。
所谓的自由人的联合,在此时最为接近的不是宗教式的禁欲,不是圣人般的道德,而是这些工匠或是可能出现的木匠皇帝——在衣食无忧的情况下,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自己所热爱的行业之中,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发挥自由人的创造力了。
工匠们唯一不解的就是陈健为什么要办这样一个展览会,他所说的震撼或是晚了又是针对谁。
陈健想了一个说辞,找了一处小矮凳坐下来,从怀里摸出烟荷包,给每人敬了一把昂贵的西班牙热带烟草。
烟雾缭绕中,陈健把自己的脸藏在青灰灰的烟雾中说道:“这一次出海,我见识了很多的东西,比如一些其余的国家所信奉的神明。他们在书中描绘了理想中的世界,流淌着牛奶和蜂蜜,每个人可以发很多的用来发泄的类似女人的物体。我很震撼,很多人也很震撼,震撼之后要么是相信,要么是不信。”
“然而我也在大庭广众之下描绘一个未来。未来是什么样?单靠想象总归是少了些味道。我们这群人是群很务实的人,所以我们描绘的未来首先要解决的是‘遍地流淌的牛奶和蜂蜜’是从哪来的?这个可以简称为从哪来。”
“然后呢,我们要描绘未来的城市是什么样。就像是之前尊严进军的时候,那些人描绘的未来,其实只是过去的重现。以那种分散的土地、小作坊、乡愿一样的梦想——我觉得没资格称之为未来,可人们难以想象未来的世界到底什么样,所以我们这边的宣传总归是被他们压了一头。既是未来,这可以简称为到哪去。”
“从哪来,到哪去。这两个问题总要解决,而且我们一直在解决这个问题。但现在距离未来太远,所以只能依靠你们的一双巧手,敲出来一个微缩的未来,一个微缩的冒着浓烟的未来,一个微缩的冒着浓烟的大作坊大工厂为蓝图的未来。”
“就像是……那些人说的遍地流淌着奶和蜜的世界,只不过我们的世界看得见摸得着,有生之年有望。或是孩子们有生之年有望,总归有个实实在在的盼头。”
“所以啊,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工匠们带着吞云吐雾后那种晕乎乎的感觉,连连点头,又问了陈健一些出海的见闻,最终还是绕回了这个问题。
“陈先生,你说的我们都懂,但是未来是什么样的?这需要有个人知道,然后才能告让我们按照计划将这些精巧的小东西敲打出来。还是说凭着我们的想象,自由发挥着我们的想象,然后陈列在光怪陆离的黑烟黄铜熟铁之间?”
陈健想了想此时这些工匠、学徒或是接受了自然启蒙的一些浪漫情怀的文艺工作者,脑洞肯定是停不下来的。不管是模型、图纸、想象亦或是,都会出现一种极端诡异的风格,而且这种风格他都可以想象的到:黑烟、钢铁,以及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认为已经可以操控万物征服自然的豪情。
从科学的角度上来讲,此时和未来的百年肯定不是科学的终点。
但从情怀的角度,此时和未来的百年必将是人们最为浪漫的时候。
从无到有地开始系统的认识世界,但还没有触摸到更深的难以企及的境界,于是那种初生的太阳般的情怀将是不可复制的。即便当科学发达到回首这百年所看到的一切都觉得可笑的时代,也不会再有这种无边的浪漫,因为缺乏了那份被残酷的自然压抑了数千年忽然翻身的对比情怀。
就像是眼前的这些工匠,他们所想象的、设计的很多东西,或许将来都是无用的。比如永动机之类的东西也会层出不穷,甚至可能会耗费掉工匠一辈子的心血,乃至延后数代的孜孜追求。
然而陈健并不想去扼杀这些东西,最多也就是提供一部分他所熟悉的思路,剩余的那些则靠工匠的自由发挥。
至于说到底什么样的东西最能震撼人心,陈健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想法。很多东西工业化生产此时绝无可能,但很多东西的模型或是概念却可以靠工匠的手弄出来。
比如微缩的水泥砖石和铁条预制板结构的大楼、昂贵陶瓷的此时尚且不能批量生产的抽水马桶、蒸汽模型驱动的磨坊水车、靠酒精或是煤油加热的以黄铜和精铁锉刀弄出的蒸汽小火车、发条弹簧驱动的微缩的氢气飞艇、发条弹簧驱动的不需要风帆的明轮船、手工敲打的双层夹片的滚动轴承、手工吹制和手动抽气的寿命很短的炭丝灯泡、近距离的电磁铁滴答的概念有线电报、可以电人的电容器莱顿瓶……
这些东西都是此时的工匠可以弄出来的,包括听起来玄之又玄的蒸汽小火车模型,靠锉刀就能完成全部,只不过小的仿佛手臂大小就是。
难的不是概念或是微缩模型,难的只是批量的工业化生产和可延续性。其实只要懂原理,这里的很多东西唐宋时代的工匠有人指导不计成本一样能做出来,而且可能更为精巧。
这些东西既要描绘仿佛天堂一般的、具象化且似乎可以达到的未来,又要扫清原本那些根深蒂固的观念,靠着奇技淫巧冲击此时人们想象力的边界。同样,也是为了自己党派组织的社会学意识形态站台,以这种微缩模型的蒸汽时代的世界去构想将来的生活,而不是以小作坊小生产者和完美宗法行会为蓝图去构想将来的社会。
可能这些只是玩具,但比起书本的描绘,三维的东西更容易让人产生震撼的感觉。
面对着这些跃跃欲试的工匠,陈健回道:“既要有计划,也要有自由。我会去想一些东西,你们做完了之后还是要发挥你们的想象,去做你们真正喜欢的东西。”
“这要多久?”
“时间肯定够,但现在就要准备了。我琢磨着三年时间,三年后我会邀请这天下从东到西从南到北的各个国家的人前来观看。懂的,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不懂的,可以让他们产生想要懂的想法。只不过那些东西不能变出来,只能现在就开始积累尝试。或许在很多人看来,花了大笔钱换来了三年后的一堆玩物,但你们不要这样想,等将来你们构想或是敲打出的那些东西变成实用的现实的时候,人们总会记住你们的名字。”
工匠们想想,三年的时间可以做很多事,但陈健给出的东西向来超乎人们的想象,也不知道三年能否做的出来。
陈健此时并没有说此时要做什么,很多东西还需要回去后仔细地规划琢磨,这时候也就只是让工匠们先知道可能要干什么而已。
从这里离开后,陈健也去看了看其余地方,总体上发展的都还不错。提前计划的、有方向的发展要快于资本需求催生或是工匠爱好的偶然,这一点毋庸置疑。
诸如精准度量衡,这个是陈健要求的,按说之前还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所以尝试去做的人很少。这是今后很多东西的基础,就像此时航海钟和蒸汽气缸的瓶颈出现之后,精准度量衡的意义也就显现了出来。
但要说那种叫人眼前突然一亮直接可以立刻改变世界的东西,并没有,只能说在不断进步,距离突破那个瓶颈越来越近,只是越近越让人感觉仿佛停滞。
总的来说,五件最重要的事,这几年都在前进,但是大部分都还没有最终完成。
唯一可以算是最终完成的,就是那种可以代替原始的木箱鼓风机的铁制的泵式鼓风机。
相对于技术已经相当成熟的风箱而言,这种泵式鼓风机在技术上没有太大的革新。该有的结构在数百年前的风箱冶铁和冶铜的时候就已经完成,如今要做的只是完善,将木箱变为可以承受更高风压的铁泵。
阀门、进气、出气,这些有风箱皮橐的技术积累都已完善;离心泵式的此时还没可能,其实这就是个风压更大、更为流畅、能够提供更多空气的大型铁制水力驱动的鼓风机。
虽然没有惊天一跃的进步,可对于此时日趋发展的用铁需求来说这东西的作用不可小觑。
它的出现意味着每天可以生产更多的铁、更大的生铁高炉、更高的炉膛温度、更充分的送氧。
如果说蒸汽机、航海钟之类属于一种从无到有的进步,而泵式鼓风机对于这个族群而言更像是替换材料替换时日已久的理所当然的另一种改良式进步。
前者是技术积累直至改天换地。后者是立足现实改良进步变更规模。陈建确信,科学与技术真的在偷偷摸摸地进步着,也确信距离突破那道瓶颈的日子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