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长城,海岸线。
潮水席卷,来来回回,往往复复。
沉渊君坐在轮椅之上。
将军府大先生能够自由下地走动这个消息……如今仍在保密阶段,还没有被传出去。
至于沉渊的修为境界,更是有诸多猜测,却无一能够应证。
今日,是一个很特殊的日子。
宁奕传讯,说会给将军府一个“惊喜”——
沉渊君面前海潮,有一股磅礴神力,涌破虚空,挤出潮水。
“轰隆隆隆~~~”
伴随着海水抛飞的轰鸣声音,一扇门户,在潮水之中被撑开,六道稳定的光华撑起了这扇门户。
一道道身影,在海潮门户的另外一边,隐约可见。
这些身影,徐徐踏出。
鹰团使者,第八骑团,一匹匹骏马,以及从门户中飞出的鹰隼……在海岸线中推出一线潮水。
这副相比整座恢弘长城而言,并不如何壮观的景象,却使得推着轮椅的千觞君心情无法平静,一时之间波澜壮阔。
这就是宁奕所说的惊喜!
即便有所预料,真正亲眼目睹,依旧觉得震撼——
因为……虽然倒悬海有枯竭之迹象,可大隋初代光明皇帝所留下的那份禁制,仍然存在!
这扇门户的存在,意味着大隋天下,跨越了光明皇帝亲手设立的“天堑”!
第八骑团,因为极高的作战素养,在这几年来的边陲厮杀中,存活了八成,他们的回归……意味着将军府即将拥有大量与妖族边陲作战的珍贵情报,如虎添翼。
更意味着,北境将拥有草原这么一道直切妖域腹部的入口!
乌尔勒高原,母河一旁。
这扇门户的另外一侧。
披着巨大黑袍的云洵,站在门户之前,久久没有动身。
他神情有些复杂,就在昨日,从北域平安归来的宁奕,回到草原。
这些日子,裴灵素带着草原小元山的符箓修士,完成了对“青冥天”阵纹的修葺。
不出自己所料。
宁奕回到草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撑开这扇回归大隋的“空之门户”。
当初带着鹰团背井离乡,来到草原,云洵是为了躲避大隋烈潮,避免被天都朝廷清算。
如今,大隋太平。
太子也与宁奕达成了和平共处的共识。
本该心中欢喜的云洵,不知为何,此刻心中竟然有了三分不舍。
“云先生,感谢你为草原的付出。”
王帐新任大先知田谕,策马而至,他翻身下马,来到云洵身旁,与这位大隋而来的云司首并肩站在一起。
乌尔勒以神力打开的那扇门,就垂落于天启之河河畔,沉浸在金色波光之中,在落日之下看起来粼粼生辉,美不胜收。
门的那边,是怎样的世界?
就连田谕,心中都不免生出“踏入门户”,去另外一边看一看的冲动。
许多荒人,此刻就围在天启之河河畔之外,目送着为西方边陲助战厮杀的英雄,踏入门户,离开草原,他们挥手示意,感谢这些人为草原和荒人所做的贡献。
如果说,千万年来,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怨,深厚到无法化解。
那么人族与荒人之间的矛盾……只能说比之前者稍浅分毫,同样不容乐观。
被两座天下夹在缝隙中奄奄一息,随时可能破灭的族群,对于南北两座天下,都没有好感,他们孤独,他们凶狠,这些都只是为了自保。
可如今,西方边陲的那些荒人战士,已经对将军府的“第八骑团”,产生了独特的手足感情,这几年来出生入死……他们已经将第八骑团铁骑,视为可以交付后背的同伴。
也因为“乌尔勒”的存在,草原对大隋的敌意,缓缓削减。
八座王帐换了血液。
能够改变偏见的,就只有一代代人的努力,以及向前推行的历史。
“怎么,好不容易等到今日归乡,却舍不得了?”
一道轻笑声音,在云洵背后响起。
云大司首恍了恍神,回过头,看到一张熟悉面孔。
宁奕肩头趴着一只老实乖巧的雪白狐狸,手里还牵着一位紫衣姑娘的粉嫩葇荑。
只是一瞥,就让云洵心中一怔。
短短几日不见。
宁奕境界,似乎又有所变化。
北域铁穹城的动荡,以及消息……已经传到了草原,乌尔勒在其中的行迹以及影响,在妖域传出的情报中几乎被磨灭至不可察觉,但出身情报司的云洵在阅读案卷之时,依旧极其敏锐地捕捉到蛛丝马迹。
北域新皇火凤的出现,并不令人意外。
当前大局。
要么铁穹城破灭,要么新皇诞生,没有第三种可能。
而火凤这么一位重要人物,抵达南妖域后的气息追踪,可是一直在草原鹰隼掌控中,在铁穹城压力最大的时刻……三座道场,两座叛乱,单单凭借玄螭大圣,已经无法压制乱局。
很显然,妖域情报中隐去了“宁奕”的功劳。
也正因如此,读完情报后的云洵,不得不在心中默默感慨……今日的宁奕,与自己先前认识的宁奕,已经不是同一个人了。
孤身奔赴北域,将妖域格局推至到了大隋最舒服,最愿意看到的情况。
而且还能够安然无恙毫发无损返回草原……很显然,宁奕已经与北域新皇火凤,达成了战略上的统一同盟。
今日草原开门,送第八骑团和鹰团归乡回家,是宁奕兑现五年前的承诺,也是他即将推动大势的预兆。
云洵轻声开口,笑着问道:“我回大隋,这边琐事该怎么办?”
“有田谕,有雪隼。”
宁奕微笑问道,“云洵,你真的是在担心草原离不开你么?”
说到这里,他望向不远处。
母河河畔,有一人远远立着,她没有跟随鹰团一同离开。
那位本身就带有荒人血脉的女子副官雪隼,站在小元山符箓修士诸弟子中,一身红纱,妆容极美,赤足踩在河畔水里,单手环臂,微笑看着远方云司首,眉眼虽然含笑,但眸中波光迷离,有些模糊。
她对云司首的情意,所有人都能看出。
可这次开门,大隋天下需要留下至少一位心腹,充当“纽带”,具备荒人血脉的雪隼,是唯一人选。
是留是守……已由不得她自己做主。
在大势面前,就是这么无奈,雪隼个人,并没有选择权力。
云洵一直不敢回头。
他没有办法去面对雪隼的目光,对他而言,回到大隋,显然是更好的选择,这次鹰团所取得的成就,足以让云洵将功抵过,得到天都皇城赏赐的诸多荣誉,曾经跌落谷底所失去的……他都将重新拿回来。
而且,要不了多久,就是宁奕的下一次开门,他可以选择重新回到草原。
可是……一旦离开这扇门,还有回来的机会吗?
门一直在。
问题不是这扇立在河畔潮水中的门户,而是云洵自己的心门。
他始终在问自己,一旦重新接受天都名利的熏陶,重新站在世俗权势的顶点,他还愿意回到这个洗尽铅华的穷陋之所吗?
你担心的。
真的是草原离不开你么?
宁奕的那一问,戳到了云洵心中。
他畏惧的,也不是雪隼的目光,而是自己内心的盘问……这几年来,自己在草原消磨心神,是为了回到大隋归乡的那一日么?
数息之后。
云洵轻轻吐出一口气。
“我就留在这,不走了。”
田谕颇有些震惊,望向这位本可以满载荣誉而归的云司首。
“对我而言,大隋已经没有回去的必要……”云洵缩在袖内的手指,轻轻颤抖着,他挤出一抹笑容来,“在烈潮中,我做了一个错误的抉择,而后便一直在赎罪的道路上前行。”
天都烈潮,莲花阁弟子云洵背叛袁淳。
太子握政,为避免清算,鹰团来到草原。
“一开始我也想过,在这里为你卖命,只是一桩交易。”云洵坦白心迹,吐出自己这些年积郁心间的秘密,“这一切……都只是生存的交易。从烈潮,到草原,我所做的,都是没有选择的求生之道。既然是交易,那便无意义。”
直到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活着的意义。
那是虚无缥缈的一种顿悟,无法与外人去诉说……当你不必为生死而忙碌,在做某件事情之时,忽然感受到了心底发自肺腑的快乐,那便是意义之所在。
哪怕这件事情,非常小,哪怕这件事情,在别人眼中看来,非常无趣。
意义之所在,便只需要满足自己个人即可。
宁奕神色平静,直视着云洵。
“宁奕,你说得对,留在草原的决定……与任何人都无关。”云洵再次长长吐出一口气,“比起大隋,我更喜欢这里。”
说到这,他缓缓回首,望向远方赤足踩在河水中的雪隼。
红纱女子与云洵目光对视,有些惘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连忙以一只手掌遮挡面颊,顺便擦拭眼眶中打转的泪水。
“呵……”
看到傻女人这副模样,云洵摇了摇头,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
他语气变得轻快起来,对宁奕摆了摆手,道:“等下次吧……下次,我再随你一同回到大隋,去老师的墓前看一看。”
云洵背对那扇归乡之门,向着放下手臂后泪眼婆娑,神情错愕的雪隼毅然决然地走去。
云纹大袍在风中飘摇。
有人离开,有人归乡。
有人在水中紧紧相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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