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被冬星漏掉的人。
冬星想过了要怎么应付耀星,想过了要怎么敷衍阵星……可当看到不敢挤进人群,只敢可怜巴巴地站在人群外傻等的望星的时候,他的大脑彻底陷入了空白。
“冬……冬星?”望星似乎也没料到他能这么快就从人群的包围当中解脱出来,有些意外,但更多的还是惊喜,“你们回来了?”
冬星从人群中冲出来,却没有离开,这反常的行为让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全都看向了他们这里。
这让望星顿时有些紧张,声音都压低了很多:“那个……人太多了,我看不见……星澜……回来了吗?”
望星紧张地用手捏着裤子一角,那张写满期盼的脸,还有那小心翼翼的试探的语气,这一切让冬星感觉心脏被猛地揪了一把。
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言不发地垂下头,紧紧攥着拳头避免自己的情绪失控。
而他的这个反应,恰恰已经说明了一切。
望星抽了口气,强行撑起一个笑:“你……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冬星只感觉口腔里前所未有的干渴,明明有无数的话想说,可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同时他也才注意到,耀星和阵星就站在旁边的不远处,脸上全都挂着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我知道了!星澜不在山上对不对?你们没找到她对不对!”望星拼命地支撑着笑容,不肯让眼泪流下来,“冬星……你告诉我她在哪……你告诉我她在哪好不好?我要去找她……”
他抓着冬星的胳膊摇晃,泪水终于随着身体摆动幅度的增大而大颗大颗地落下,情绪也终于彻底崩溃:“冬星我要去找她!我后悔了!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我后悔了!!我后悔了……冬星……我后悔了……我要告诉她我喜欢她……”
望星被耀星和阵星拉开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支撑,撕心裂肺的哭嚎听得冬星几度想要跟着他一起放肆地大哭一场。
但冬星最终还是咬着牙挺了下来。
一路上他没能想明白的那个问题,在他看到望星这副痛不欲生的模样之后终于想通了。
星澜在最后让他好好活着,虽然到现在他还是不知道怎样才算是好好活着,但他很肯定,一定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们的生活早就被血涌给毁了,这四百年,他们根本就不叫活着……】
煌月当时说的这句话,他非常认可。
血涌就像是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们犹如困兽一般圈禁起来,既无法反抗,又无处可逃。只要不打破这堵高墙,望星所经历的这种悲痛就会在他们的族群中永无止境地重演!他们的族人也将永远活在这样的苦难之中!
冬星红着眼睛紧咬着牙关,拳头越攥越紧。
“好了!大家听我说……”苍星高喊着试图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
可就在这时候,冬星猛地回过身大喊:“传垣星长老遗命!明天晚上召开星芒会!到时候……我会把山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你们!”
说完他将阵星和耀星讶异的目光,以及望星嚎啕的哭声通通甩在脑后,头也不回地走下了瞻星台。
太阳从天边升起,温暖的晨曦终于将天空中的最后一片黑暗抹去。
这无比漫长一夜,终于过去了……
回到家,他以为关上了门,就可以把这一切的烦恼都隔绝在门外,就可以迎来片刻的安宁。
可惜他错了。
看着空荡荡的客厅,餐桌边那么多把椅子……恍惚间他仿佛看到那些椅子上全都坐满了熟悉的面孔,他的家人们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好像专程在等着他回来吃饭一样。
这样的画面非但没有让他感受到温馨,反而让他心底油然生出一种恐惧,好像下一秒他们就会全都变成陨星的模样,扑上来把他撕碎……
他捂着脑袋跌跌撞撞地冲向自己的房间,想要关上门甩掉这些可怕的幻觉,可冲到房间门口的时候他却猛然停了下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尽管他极力地抗拒,但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地看向了对面那扇紧闭的房门,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他颤抖着伸出手,在门上轻轻摸了摸,幻想着在这扇门后,星澜会不会正坐在画架前安静地画着什么……她的脸上一定带着笑,或许还有几点不小心沾上去的颜料……
冬星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
上次走进这个卧室,是什么来着……
冬星回忆起那时候星澜似乎正在画一幅画,他想凑过去看,结果却被星澜赶了出去,说画好了他才能看。
陷在回忆之中的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没有上锁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道弧度。房间内的光线虽然昏暗,但冬星还是一眼就透过敞开的缝隙看到了画架后面那个空荡荡的座椅。
冬星眼中的光顿时暗了下去。
他原本想直接关上门离开,但想了想,最后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打开门之前他没想到房间里的情况会这么糟糕。除了用来睡觉的床还算干净以外,其他的地方全都凌乱地堆着画纸和各种颜料,拥挤得让人窒息。揉成团的废纸扔得遍地都是,几乎快要无从落脚。
这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女孩子的卧室。
冬星很久以前听过一个说法,卧室在很大程度上映射了一个人的生活状态,甚至是对生活的态度。
【我真的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哥!我现在每天都好害怕!只要门一响我就会担心你是不是去星原了,就连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担心你会不会偷偷溜出去……这样的日子我真的受不了了!】
一想到星澜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是处于这样的状态中,冬星压在心底的情绪就一阵翻腾。
为了把星澜的哭嚎声从脑海中赶出去,他强行让自己迈开步子,走向了卧室中央的那个画架。
在看到画之前,他有过许多设想。
他设想过画架上可能是一副没画完的熊孩子的画像,可能是村里的某一处景色或是波澜壮阔的天空之海……当他想看却被星澜赶出去的时候,他还偷偷想过她画的有没有可能是望星。
甚至,他也设想过画架上只是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
可他都猜错了。
看到画面的第一眼,冬星就确定这是一幅已经完成的画,只不过奇怪的是,画面上是两个人的背影。
冬星第一时间还没认出来,看了一会儿之后他才猛地意识到,那两个背影正是他和星澜——准确地说,是小时候的他和星澜。
画上,他们两个人脚边全是银光闪闪的银霜草,一看就是在星光平原上。年幼的他一手牵着星澜,一手指着被繁星照亮的天空之海。
……夜空中的星星明明是灰色的,为什么画上却是闪亮的银白色?
这个疑问一闪而过,比起这个问题,画本身所表达的内容让冬星猛然回忆起最近跟星澜的一次对话:
【星澜:我想让你带我去看星星。】
【冬星:看星星?】
【星澜:对。去星光平原看星星。】
【冬星:……星星有什么可看的?还非得去星光平原看?】
这段对话就发生在不久之前,他记得当时是苍星让自己问问星澜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星澜就说想让自己带她去星光平原看星星,他当时因为觉得莫名其妙就拒绝了……
这幅画既然在画架上,就说明这是星澜画的最后一幅画,时间差不多也能对上。大概是因为他拒绝带她去看星星,所以她就自己想象了一下那个情景,把它画成了画?
可她为什么会对这件事这么执着?
而且画上的他和星澜虽然都只是背影,但不管从衣着还是身材都能明显看出画上的他们比现在的实际年龄要小很多……
他盯着那幅画出神地想了一会儿,一段早就被他遗忘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星澜!走,哥哥带你去看星星!”当时大概只有10岁的冬星用小手拉着妹妹,兴高采烈地跑到了村外。
星澜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看星星为什么要来星光平原看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冬星站在遍地闪着银光的星光平原上,张开双手,“你看,这里的银霜草是不是很漂亮?”
星澜懵懵懂懂地点头:“嗯。”
“你再看看天上,是不是只能看到一颗星星?”
群星在四百年前血涌爆发之初就失去了光彩,如今星光早已不再璀璨,整片夜空除了一轮孤高的月,仍在闪耀着光芒的星星就只剩下了一颗。
他们这一代人,根本就没有见过群星闪耀的夜空。
星澜抬头盯着黑漆漆的夜空看了一会儿,再次点头:“嗯。”
“垣星长老今天告诉我,以前的天空,晚上比白天还要亮!天上全是闪闪发光的星星,能把整片天空之海都照亮!”他兴奋地踩了踩地面,“就像这一大片银霜草一样……不对!垣星长老说了,一大片星星凑在一起,可比银霜草亮多了!而且星光平原是有尽头的,但天上的星星就像天空之海一样,是没有尽头的!是不是很厉害!”
星澜眨了眨眼睛,其实她并没有听出这件事厉害在哪里,但是哥哥从来没说错过,他说厉害,那就是厉害吧。
“嗯!”她点了点头,“那我们怎么才能看到那样的星星呢?”
“你现在就看着地上这些银霜草,想象一下天上全是比这些银霜草还要亮十倍的星星就好啦!”冬星得意地叉着腰,自以为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看星星”的办法。
星澜似懂非懂地看看地面,又看看天上:“哦……”
冬星看出她没太理解,于是斗志满满地指着天空:“想不出来也没关系!你等着看吧!总有一天,我一定会让这片夜空重新亮起来!到时候,你就能亲眼看到星星了,不用再靠想了!”
在冬星专心地望向夜空的时候,明亮的憧憬在星澜清澈的眼眸里闪烁着:“好。”
这段回忆让冬星在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当时的承诺,他还没来得及实现,可星澜已经不在了……
而星澜像是料到自己等不到那一天了一样,于是将这一切全都寄托在了画里——在这幅画上,年幼的冬星用手指着的,并不是他们当时看到的那片灰暗的夜空,而是一大片远比脚下的银霜草还要光辉璀璨的星海!
一阵歌声从远处传来,透过敞开的窗外传到了冬星的耳中。稚嫩的孩童们还不知道村中发生了什么样的变故,依然在无忧无虑地唱着那首歌谣:“仰望吧,歌唱吧\/星星的孩子啊\/用星火点燃希望\/将空海都照亮\/终会迎着那星光\/找到回家的方向\/迷途的孩子啊\/请你不要再悲伤……”
这首传遍他们族群的无名的歌谣,他小时候也曾无数次跟伙伴们唱起过,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每次哼唱起这首歌谣的时候,心情都是非常欢快的。
可今天也不知怎么,他就只能从歌词中听出莫大的哀伤。
他颤抖地伸出手,轻轻摩挲着画上那些闪耀在夜空中的星星。像这样画在纸上的星光,当然明亮不到哪里去,可冬星却觉得这比他脑海中曾无数次想象的群星的样子都更加明亮。
“孤单啊,别害怕\/星星的孩子啊\/直到星空的尽头\/不会把谁弄丢\/记得牵起我的手\/用尽所有的温柔\/总有一个人啊\/会用心将你守候……”
早就被冬星遗忘掉的这第三段歌词,猝然击碎了他最后的防线。
在今晚之前,他一直以为是作为哥哥的自己在尽心尽力地守护着妹妹,他怎么也没想到,原来自己才是那个一直被守护着的人。
而那个一直用心守候着他的人,终究是被他弄丢了……
他颓废地瘫倒在一堆废弃的画稿上,涕泗横流地抱着头,锥心的疼痛让他几乎哭不出声音,那狼狈的模样像极了他这辈子最看不上的那种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