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饶平重回京城再任国相,十一娘并没有如同璇玑一般专程往灞桥“迎接”,可她却在含象殿见着了这位太后顶极心腹,并且有幸被太后留在身边旁听——谢饶平只身求见,虽然眼下太后即便与之私会也没人搬出礼法喝止,然而不到万不得已,韦太后当然不愿因为言行有失而落人口舌,因此必须避嫌以示清白,不仅十一娘在侧,太后心腹宦官窦辅安当然也不离左右。
这就绝对不可能发生“有情人”因为久别重逢而执手倾诉情意绵绵的狗血场景了,虽然太后难免嘘寒问暖,分寸倒也掌控得恰到火候——刚好让谢大相国满怀安慰,又不至于让旁人侧目惊奇。
只是十一娘还是从太后“情深意切”的慰问中听出那么一丝不以为然,但肯定的是已经“毒入脏腑”的谢饶平完全没有察觉。
一个是有心利用,一个却执迷不悟,十一娘越发旁观者清。
她当然也就在第一时间听说了元得志即将调任京官的事,尤其是当谢饶平谏言“堪当尚书丞”时,十一娘留意见太后毫不犹豫允准,不过却稍稍挑了一下眉梢,这几乎是无意识的举动,却显明韦太后对谢饶平这一谏言之目的所在洞若观火。
灵沼公怕是在不久的将来就要再度赋闲了!
十一娘心中笃定,当然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
只是事后与贺湛商议时,十一娘才直抒己见:“自从薛冯案后,朝中出现不少空缺,导致韦、毛二相争夺不休,毛维因为科举舞蔽多少受到牵连,太后显明对他有些不满,故而似乎偏向韦元平,然而在万年令一职上,继任者却依然是谢党。”
十一娘看向贺湛:“这说明什么?说明太后清醒得很,制衡左右毫不受亲疏影响,长安令宇文盛既然是韦党,万年令就必须是谢党,再有允准元得志调职一桩,太后也明白谢饶平意在重掌尚书省,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允准,这也是为了制衡。”
“那么王相国……”
“尚书省原本就在谢饶平掌握,当年事发突然,贺衍意欲任薛世父为尚书令,太后无奈之下才启用灵沼公,然而灵沼公不偏不倚行事过于公允,这让太后不尽满意,谢饶平既然回朝,灵沼公让贤只是迟早,可谢饶平如此迫不及待,太后心里未必不存介蒂。”十一娘胸有成竹说道。
贺湛却显然对这看法不尽赞同:“据我看来,韦太后虽然对谢饶平只是虚情假义加以利用,然而信任倚重却并不比韦元平减薄,不大可能因为谢饶平这点私心就不满防范。”
十一娘挑眉:“我也不认为韦海池会介怀谢饶平这点私欲,更不认为咱们能利用这点小事挑拨得韦海池与谢饶平反目成仇,反而笃信无论如何,谢饶平都不会背叛韦海池,我只是认为谢饶平这回迫不及待争权夺利,会让韦海池介怀毛维,凭谢大相国之忠心耿耿,倘若背后无人唆使,是万万不会着急于弄权固势,韦海池势必明白这点。”
“你意思是……先除毛维?”
“当年裴郑旧案,毛维势必掌握其中隐情,相比谢饶平,他对韦海池之忠心可就十分有限了。”十一娘轻笑:“毛维与谢饶平之间,仿佛也不是那么坚不可摧。”
“在下深以为然。”贺湛心悦诚服的一拱手,转而说起另一件察探日久,最近才有些微进展的事来:“关于何绍祖背后那位推手,一直没有什么眉目,与他有所来往人中,仿佛只有宇文盛略微可疑,不过因为何绍组之岳丈为长安县廨吏员,也不能肯定宇文盛便是为他出谋划策之人,至于裴子建兄妹那边,也没察出任何可疑,不过最近,倒是被我无意间探知宇文盛与其姬妾璇玑,似乎特意在谢饶平回京当日前往灞桥。”
“璇玑?”十一娘首次听闻这个名字,满是疑问地看向贺湛。
“方氏时常往长安县廨造访,大约便是去见这位璇玑。”贺湛说道:“因我打听得宇文盛正妻万氏不爱应酬之事,宇文盛回京已近一载,万氏除了娘家亲眷,几乎从不曾与显望女眷来往,甚至于内宅之事,也多是姬妾璇玑打理,更让人疑心则是,那日宇文盛携璇玑走了一趟灞桥,回城后璇玑却孤身前往西市一夹缬铺,咱们所遣耳目虽然未打探得她此行目的,然而璇玑离开不久,却有我一故人也从夹缬铺出来,这其中或许有些联系,也未可知。”
“那故人是谁?”
“便是曾经艳冠苏州之西妩女,眼下颇得韦瑞宠爱。”贺湛微一蹙眉:“当年西妩曾恳求我助她入京,接近高官贵族,我虽知道她决非普通妓人,然察其身份来历,不过是贫苦凄凉并无可疑,助她成事也是为了将来或有助益,只数载过去,她虽得宠于韦瑞,然而并无挑是生非,不似为私怨报复才攀交显重,倒像极了耳目之用。”
十一娘颔首:“想办法察察那璇玑来历,留意她与西妩是否有所来往,再想办法打探打探,韦元平提携宇文盛一事背后是否有西妩之功,倘若能得证实,咱们推断宇文盛背后有不为人知之势力相助也许便是事实了。”
“这我已经着手进行。”贺湛笑道:“另有一事便是,何绍祖才得外放为夷陵尉,就开始自掘坟墓了。”
“恩?”十一娘立时来了兴趣。
“我一直让人盯着方氏,这位也不知中了什么邪,自打冯伯璋倒台后便开始苛虐婆母,婆媳间闹得水火不容,何绍祖外放,何母原本打算跟往夷陵,却被方氏强留京都,何绍祖离京之后,何母一病不起,方氏非但没有侍候榻前,甚至不顾饮食不请医者恶言相向,最近说是在城郊置了别苑要送何母前往养病,装模作样跟去侍疾,然而却偷偷摸摸趁夜掘坑埋尸,我猜测……何母这回只怕是真病,并且一命呜呼,方氏隐瞒不报,是怕何绍祖好不容易才得官职又要立即丁忧。”
十一娘冷笑道:“唐氏恩将仇报意欲毒害六妹,落得这样下场也算罪有应得,此事咱们既然都能探知,那背后推手自然不会被瞒在鼓里,且等着何绍祖登高跌重之日,看这不孝恶罪由谁揭露。”
到那时候,是谁主谋此事欲置何绍祖于死地就水落石出了。
因为已经临近新岁,这回十一娘并没有在上清观久留,两日后便回去自家,恰逢小九也因同样的原因不得不回府过年,原本打算往上清观,听说十一娘回府后立即赶来旭晓堂“依依惜别”,盘膝往十一娘跟前一座,双肘往案几上一撑,拳头抵在下颔,鼓着腮帮子抱怨道:“听说从除夕一直到正月初十,十一妹都要在宫中当值,岂不是错过了新岁往我家拜岁?好在上元节十一妹当假,莫如与我同游灯会?这回十一妹可再不要推托,咱们多久不曾一同出游了?算来竟然一载有余!”
虽然萧小九一双眼睛里透出的“楚楚可怜”让十一娘颇有些心软,然而联想到这位随着年龄渐增表现得越发明显的“企图心”,对儿女私情毫无兴趣的十一娘仍然铁石心肠的拒绝了邀约:“婷姐姐为了防范卢锐纠缠,来年上元节必不肯游玩赏乐,为免婷姐姐寂寞,当日我理当陪同家中,九哥也需得留心小人暗算,拥闹处还是少去才好。”
萧小九自是大觉扫兴,又想到这些日子以来几乎是闭门不出的憋屈,激愤得直擂案几:“我就不信,卢锐真敢无法无天,敢当众掳人加害不成?凭什么为了避此卑鄙之流就连灯会都不能赏玩?”
“九哥切莫任性,即便游乐也需得多带随从。”十一娘满面肃色,一副教训小孩的语气:“年年都有上元节,也不差这一回游乐,何必非要凑热闹,我可真没这兴趣,因为每隔半月便要入宫,陪伴家人之时竟然鲜之有鲜,趁这新岁,正该承欢膝下及与姐妹们亲近谈心,九哥谅我不能同游了。”
萧小九明知十一妹既然拿定主意便极难说服,虽然心有不甘,却也没有过于纠缠,强压下沮丧与懊恼,竖起手臂招了两招,便有他的一个随行婢女奉上好不精致的一个锦盒,萧小九一边揭盖,一边冲十一娘笑道:“这是我为十一妹准备之新岁礼,可是耗废了不少心思,好容易才寻得古方,又试验了数十回,终于制成几色颜料,自认为不比市坊出售逊色,十一妹先试用,若觉着好,日后我更会用心,势必调兑齐备,今后十一妹就不用再靠外人调制丹青了。”
原来萧小九也听说了方氏谄媚奉承十一娘的事,又听得仆妪议论那何绍祖不是正人君子,生怕十一娘受人利用,于是耗废不少苦心研制色料,好供十一娘绘画所用。
他又哪里知道十一娘根本就没将何绍祖调制的颜料放在眼里?
而小九废心调制的物什,当然更让十一娘珍惜,何绍祖所献哪能相提并论?
但这时十一娘不得不掩饰谢意,一本正经训话:“九哥肩负尊长寄望,理当用心于经史诗赋,万万不可因为此类闲杂事务耽搁进取,否则就连我也会受责!”
然而眼见着萧小九一腔热情倏忽转为满面委屈,十一娘到底是不忍彻底伤害少年的一片好心,虽然仍是板着脸,却没有拒绝这份年礼:“这回也就罢了,十一娘领谢九哥友睦之赠,只望九哥切记下不为例,否则十一娘只怕无颜面见外祖及舅父。”
虽然十一娘收了礼,萧小九却仍然不减沮丧,几乎是垂头丧气地告辞,一路上喃喃自语:十一妹仿佛对我心存疏远,难道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导致十一妹厌烦不成?
就连婢女都有些不忍,温言劝慰:“小郎君可别这么想,自己伤心不说,更是错怪了柳十一娘,小娘子刚才那番言辞,依婢子看来,实为出于对小郎君之关心,勉励小郎君用心于学业,郎君倘若误解,倒是辜负了柳十一娘好意。”
萧小九一听这话,方才转愁为喜,自觉地衍生佐证:“不错,十一妹对狒弟、瑾妹往常也不少教训,可见是对至为亲近者才会这般叮嘱关心,等闲可不得十一妹勉励如此幸运。”于是喜滋滋地回了本家,甚至不觉得又将整整一月不见十一妹那么难挨了。
然而萧小九与十一娘都不知的是,这位聪明伶俐的婢女转头便将此桩小事禀告了女主人张氏,“张舅母”待得萧氏新岁归宁时,拉着小姑的手连连称赞:“小九那倔强性子,我这母亲都分外头痛,可喜还有伊伊时常拘束着,十一娘是难得聪慧懂事,更难得小九对她心悦诚服,阿行,虽然两个孩子年龄还小,可依我看来,却是天作之合,虽然伊伊是庶出,却得太夫人与莹阳真人教导,才华就不说了,品德也是无可挑剔,更难得是与小九也算青梅竹马,将来必定能够琴瑟和谐。”
见嫂嫂张氏显然对十一娘真心爱惜,萧氏自觉欢喜,然而想到宫里的韦太后也对十一娘“虎视眈眈”,又难免忧心忡忡,只是叹道:“但愿两个孩子真有这层缘份。”
张氏与萧氏姑嫂两人正为儿女姻缘“秘谈”,可巧却被不胜酒力打算回房歇息的萧行辙在窗外听了个正着,这位正是萧氏兄长,小九之父,如今官拜太常寺少卿,正是柳均宜外放汉州前的职位。
他无意间听闻妻子与妹妹的谈话,神情一点不见喜悦,反而是蹙紧了眉头,略站十余息后,即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