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是阿禄晚间值守,夜至三更,王妃已经上床安歇了,隔扇之外,阿禄便在一张软榻上和衣而眠,做为婢女,入睡时需得保持三分警醒,虽然王妃鲜少在夜里唤人服侍,但像阿禄一般的贴身侍应,总不可能睡得比主人还要香甜。
要说来,她如今在晋王府当差,相比太后跟前,已经是轻松许多了。
不像晋王妃夜间只留一名贴身婢女在屋内当值,并允许婢女休息,太后寝卧之内,每晚足有六名婢女跪候,不许出声,也不许阖眼,廊檐下还有十二名婢女跪候,纵然是雪夜,婢女们也只能忍受着刺骨的寒凉,不能在值候时发生些微疏漏。
这倒也不怪太后苛厉,事实上不少贵族大户,也并不会像王妃一般体恤下人。
不要说这么冷的天气,阿禄听碧奴提起,纵然是春、秋二季冷热适宜,王妃也从不让婢女在屋外跪候,而是准予在值房歇息,若有需要,才会唤人起身服侍。
阿禄正觉昏昏欲睡,却忽闻一声轻响,她以为是王妃又被渴醒了,意欲斟水来饮,连忙坐了起来,就要去拿矮榻上那盏油灯。
王妃休息时可不愿意屋子里亮如白昼,内室一般只备着一盏夜灯,需要阿禄持入,才能将其余大灯点燃。
然而她刚一转身,蓦然却见面前一个人影,这一惊吓得不浅,总算还存着在宫中当值练就的基本素养,一抬手将惊呼捂在了嗓子里。
“是我。”殿下轻咳一声。
阿禄也认出了那人影的确是男主人,松了口气的同时,下意识低声问道:“殿下这是……”
不至于这么顽劣吧,半夜特地过来吓人?
某大王难得尴尬,握着拳头又咳了一声:“你出去吧,今晚我睡在这处。”
啊?!阿禄眼睛里写满疑惑,心中却忍不住又惊又喜,重重点头表示理解,再不肯多问一句,只是交待道:“王妃有时会因为口渴需要热饮,殿下不知热饮怎么准备,但婢子等便在隔离值守,若需服侍,还劳殿下使唤一声。”
居然半点不见外,把她自己的职责交托给了堂堂晋王。
眼瞅着门扇开合,屋子里再无旁人,贺烨先扫了一眼靠墙摆着以供婢女值夜时休息的软榻,倒还宽敞,睡在上头不用担心舒展不开手脚,只这屋子是间暖阁,烧有火墙,这对于贺烨来说便过于温暖了,并不符合他往常习惯。
但这时却不由得烨大王挑三拣四,他甚至为今晚的突发其想大觉尴尬,于是大马金刀的在榻上坐了一阵,又才拿起那盏夜灯,放轻步伐绕去了画屏隔挡内。
青帐四垂,那里显然是王妃的床榻。
趁夜悄悄窥探女子睡姿,贺烨深觉自己的行为不是那么君子,可这画屏隔断处,似乎真有魔力一般,让他越发心浮气躁,有些事情,很有必要得到进一步证实,晋王烨可不愿意患得患失下去。
青帐被手掌拨开,昏黄的灯照下,女子睡颜恬静。
她的呼吸轻而舒长,散开的长发,映衬着洗净脂粉后仍然不失莹透的面容,自然是见不着那双沉黑宁澈,有时却璀璨夺目的眼眸,睡梦中的女子,只存天生的清丽柔婉,让人想不到她咄咄逼人时的冷厉,以及胸有成竹时的风华。
似乎梦到了什么好事,一左梨涡轻陷,却让站在床榻边偷窥的男子心跳兀地浮躁起来。
于是青帐垂落,灯火促移。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男子,枕着手臂仰卧,心跳却长久不曾宁静。
贺烨又想起了自己刚才那没头没脑的梦境,似乎到了登基之时,大明宫内一派彩幡繁丽,他在紫宸殿,看着女子款款上前,她带笑跪拜:“恭贺殿下,总算达成志向。”
然而又道:“殿下应还记得当日与我约法三章吧?这时,总算到了时机,还望殿下成全,许我自由。”
她便是那样坦然地揭开了谜底,仰视着他的目光喜悦却又疏漠。
“你……要去哪里?”
“殿下便不需多问了,十一答应殿下之事,均已做到,如今,正是殿下屡行诺言之时。”
“难道你便没想过母仪天下,柳十一娘,皇后之位,在你眼中竟然半点也不重要?”
“殿下,十一不愿困于深宫,十一为了家族与君国,已经竭尽所能,还望殿下成全,放十一自由,让十一与良人从此寄情山水,再不用为争权夺利殚精竭虑。”
她走得很坚决,就那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的视线,从此有如陌路,他在深宫,而她在山野。
这不是恶梦,可心里的郁烦却让他惊醒,并久久难消。
贺烨于是清楚了,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不愿再放她自由,不愿两人各自安好,他不想履行诺言,就算知道她其实对深宫阴诡深恶痛绝,他还是想把她留在身边,世间独有一个柳十一,身为女子却为贺烨的不可或缺,无论他是恶诽缠身的晋王,还是将来成为那九五之尊。
可贺烨不清楚的是,是否仅仅心折于柳十一的才华,是否这样的牵绊,仅只因为她比世间众人,都更适合成为他的皇后。
还是,在不知不觉间,他真的对这女子动了男女之情。
这个答案,今夜得不到解答,贺烨只是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他不愿意有朝一日,与她相忘江湖。
他想要接近她,更近一步的接触,不是主臣,至少可为知己。
贺烨翻了个身,居然在这间暖阁,隐隐浮香绕鼻的“恶劣”环境,就这么睡着了。
一室静寂中,天光逐渐朦胧窗纸,夜色不知不觉消散了。
一晚好睡,十一娘虽觉神清气爽,依然是在榻上赖了阵子床,才坐了起来,故意弄出响动,以惊醒阿禄,然而让她诧异的是,过了许久,阿禄却并没有捧灯进来,难道是病了不成?十一娘心里暗暗嘀咕,正要绕过屏风去察看,忽然听见了男人的闷咳声,她整个人都呆若木鸡了。
虽说玉管居里有个江怀,但十一娘可没有让宦官近身服侍的习惯,江怀不可能自作主张“潜入”她的寝卧,这情形当真惊悚。
十一娘瞪大眼睛盯着屏风,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让自己冷静下来,不可能是哪个登徒子,这里可是晋王府后宅,若真被外男无声无息潜入,贺烨引以为傲那些心腹侍卫,大约都要以死谢罪了。
难道阿禄果然是着了凉,一夜之间,嗓子便哑得像男人一般了?
“阿禄!”王妃的喊声里,到底还是透出了几分惊惶,当然,她也立即拿起一件外裳披在里衣外,两眼盯着屏风,神情格外冷肃。
“是本王。”贺烨大约也觉得这事干得过于玄奇,没有继续装神弄鬼,一边回应着,一边便绕过了屏风,看见他那王妃煞气十足的架势,始作俑者倒觉得好笑,抬手摸了一摸眉毛,露出两排白牙来:“吓着王妃了?”
“能不吓着吗?”王妃摁了一摁领口,方觉仿佛僵冷的心脏,这时缓缓“复苏”,自然是没好气的口吻:“这一大早,殿下便来吓人,又是为了哪出?”
“一大早?”某男恬不知耻:“我可在这屋子里睡了整整一夜,王妃毫无知觉,一点不存警醒。”
十一娘:……
“我想过了,今后若一直与王妃分房而居,只怕时间长了,也会引得众婢议论纷纷,你我既已结为夫妻,有些事情,迟早都要习惯。”烨大王这时倒甚坦然。
十一娘倒也没想过一直与贺烨分房而居,只是质疑道:“殿下不是不惯与人共处一室?”
“同床而卧当然不习惯,同室嘛,也不是绝对。”贺烨大剌剌走了过去,又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坐在床榻上,而是往足踏一坐,这样,也算与王妃保持了一定距离:“比如江迂,他在室内值守,我也不至于睡不着觉,本王对熟悉之人,可以放松警惕。”
这话也不是胡说,晋王殿下金尊玉贵“四肢不勤”,偶尔夜间觉得口渴腹饥,身边没个人使唤也大不方便,他对江迂当然是全心信任,故而已经熟悉了江迂的步伐气息,便是睡梦当中,江迂接近,不至于惊动晋王暴起伤人。
后来的扈氏,也是在晋王房中值守过一段时间,但扈氏相比江迂便要疏远得多了,晋王绝不允许扈氏靠近他的床榻。
“我与王妃到底也算熟悉,眼下就算与王妃同室而居,王妃也不用担心会扰我睡眠。”
十一娘:……
这么说来,仿佛应该喜称“妾身荣幸”?
“可殿下不是不喜屋中炭暖?”
“这个嘛,也能够克服。”
“可我房里,却是已经习惯了熏香。”
“王妃所用香息并不浓甜,甚是清淡,还不至于让我厌恶。”
十一娘想了一想,也没过多纠结:“那便罢了,殿下习惯便好,这玉管居里仆婢,皆为心腹,情知我与殿下并无嫌隙,要是一直分室而居,也确然不妥。”
比如阿禄与碧奴两人,就为这件事情忧心忡忡,逮着个机会,便会委婉劝谏。
十一娘也实在觉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