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道菜肴,名为火炙珍珠肉,主要食材其实就是牡蛎,沿海常见,长安、太原等地却并无产出,自商周时起,甚长时间牡蛎肉仅是入药采用,据传还是前朝广末帝,因宠爱百越国上献的美人,这美人便做了自幼爱吃的火炙珍珠肉讨好,广末帝大赞鲜美,下令组织上千役民,将牡蛎运送长安,役民只好长年奔波跋涉,不远千里将新鲜牡蛎运送宫廷,满足广末帝的口腹之欲。
这一道菜肴,渐渐便从宫廷推广至民间,到了大周,其实商市已见贩售,于是更加风靡,当然,如此美味需要耗废不少人力物力远途运送,售价不低,不可能上平民百姓的餐桌,只能让贵族阶级品尝。
仁宗帝贺衍在世时,就尤其喜欢这道美食,贺烨那时与仁宗同吃同住,也常常品用这一道菜肴,起初并不抵触。只是他七、八岁时,有回也不知是否太过贪吃,引起了腹痛,经医官诊治,几日后也便好了,原本无事,可后来又不知偶然听了哪个宦官私下同宫人胡诌,说道岭南有个渔民,长年累月吃这炙烤牡蛎,结果肚子里竟然生出一大块牡蛎肉来,腹痛难忍之余,用利匕剖腹,更让人恐惧是,腹中因牡蛎肉“滋养”,竟长了十多条寸长的虫子,状似春蚕,竟将渔民内脏都蚕食了!
贺烨听后大惊失色,疑心有人加害兄长,又怀疑自己腹中已经长了牡蛎肉,闹得险些没将尚食局给拆了,还是那宦官承认为自己胡诌,自掌嘴巴数十下,才算安抚住这位小阎王。
可毕竟闹出大笑话来,小阎王恼羞成怒,贺衍也勒令宫人不许议论,从此不再用这一道菜刺激贺烨,堂堂天子口馋,倒要避开贺烨“偷吃”。
这桩笑话当然不可能传得街知巷闻,又因事隔多年,太后又不担心触怒贺烨,自是抛之脑后,于是更加不可能告诉任氏避忌,然而却有不少宫人知情,比如灵药。
不过她之所以有如此深刻的映象,还得说晋王已经在外立府之后,那时她还没有完全失宠,又因为江迂对她颇为照顾,至少不会在饮食上头苛刻,有回灵药嘴馋,便点名要吃牡蛎,又贪图乐趣,让婢女们在花苑里当场炙烤来吃,哪知晋王路过,见状大怒,险些没把灵药一剑了断,还是江迂豁出老命劝阻,到底是让个婢女背了黑锅,被贺烨处以杖杀!
虽说江迂可怜那实在无辜的婢女,瞒着晋王只将其送回掖庭,但也足够让灵药心惊胆寒,足足有半年不敢在贺烨面前露脸。
此时眼见这么大碟“珍珠肉”明晃晃地摆在晋王面前,灵药默默用哀悼般的目光看向任氏。
而贺烨身边服侍着斟酒递菜的婢女,这时也不敢动弹了,不无惊恐地盯着“珍珠肉”,连殿下的脸色也不敢打量。
偏偏任氏毫无知觉,这时正向王妃讨好:“听闻王妃素喜这道菜肴,妾身可花了不少心思准备。”
越至入冬,越会造成运输不便,而牡蛎肉又必须要维持新鲜,才有那美嫩的口感,十月之后,市面上已不常见,任氏的确跑了许多商家,才终于采购了这二、三十斤。
“任姬倒是将王妃喜好打听得十分清楚。”婷而微微一笑,而说出这话嘛,当然大是不怀好意。
贺烨手里的酒盏,便重重往案上一顿。
任氏方才惊觉,打量着殿下阴森的神色,尚且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灵药又往王妃身后躲了一躲,几乎以为殿下立即便要掀桌子了……
“任姬有心了。”十一娘这时却又开口:“我原来的确也中意这道美食,只前不久听凌虚师公提起,才知牡蛎食用过量,对身体并无益处,虽说那些杂书上,会导致腹中生虫之记载未经证实,总是小心为上更好。”
便示意仆婢,麻利地将这道菜肴撤下。
任氏心中一惊:王妃这话显然是有意针对,道我不怀好意,这是为何?天下这么多人贪好牡蛎鲜美,哪曾听说过腹中生虫不利身体?明明就是危言耸听之辞!究竟是哪里出了差错,才引起王妃不满呢?
嘴上却不敢质疑,连忙道罪:“妾身孤陋寡闻,并不知原来牡蛎肉有这害处。”
“也难怪你不知,我也是不久前才听师公提起,偏又忘记了提醒疱厨。”十一娘笑道。
任氏心头实在悒郁,还在绞尽脑汁,思考着哪里出了差错,不防又听晋王问道:“王妃竟然也相信腹中生虫那说法?”
脸上的神色倒是缓和了一些。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虽说这道菜肴如此风靡,并不曾发生有人受其所害之事,不过妾身以为,或许有那么一些病蛎,人食下后便会造成疾患,听师公提醒后,心中惴惴不安,论是蛎肉如何鲜美,也不敢食用了。”
晋王便越发满意了:“王妃说得极是,正如河豚,有许多人贪其鲜美,时常食用,然而有人因为食豚中毒身亡也确有其事,总不能为了口腹之欲,连生死也置之度外了。”
也就是瞥了一眼任氏,倒是举酒敬了王妃一盏。
灵药松了口气,转而又甚悻悻:若不是王妃机智,自称“恐惧”转圜圆场,及时取悦了殿下,说不定任氏今日可就会大祸临头,这都是看在太后颜面上,王妃才会维护任氏,算她好运。
任氏却一点没有觉得幸运,尚在暗中抱怨:这话谁信?王妃分明是有意给我这吃这挂落,先让那些疱厨误导,再当众给我难堪,可我究竟哪里得罪了这位?
猛然又听婷而说道:“今日是王妃生辰,妾身原本不该扫兴,可眼看着任姬竟然闹出了这场事故,殿下原本又是嘱咐妾身操持庆生事宜,有一些话,若不立时说明,妾身岂不会被殿下责备?”
任氏两眼直冒火光,狠狠瞪向婷而,但她这时实觉不妙,当然不肯束手待缚,正酝酿情绪,想要来个可怜兮兮的娇嗔,贺烨却不愿给她发挥的机会,说道:“婷婷有话,直说便是,王妃一贯大度,又哪里会怪罪你扫兴呢?”
既然如此,十一娘当然不能阻止婷而了,面无表情坐视婷姐姐发挥。
“这第一件,王妃今日生辰,分明是殿下一直惦记着,要为王妃庆生,将此任务交待给了妾身,妾身自然不敢怠慢,先得去询问王妃想法,也是为了今日这场生辰宴处处妥当,方不辜负殿下好意,王妃交待妾身,简单些便好,切忌铺张,甚至先不用广而告之,免得诸位又得废心准备礼物,这也是王妃贤德,妾身当然不敢违令,哪知任姬在章台园听闻了此事,在后盯梢,妾身有日刚到玉管居,任姬紧赶慢赶到了。”
婷而满脸委屈:“指责妾身瞒着她们是不怀好意,甚至一口咬定是妾身提醒,殿下方记得王妃生辰,显然是有意让王妃忌恨妾身,故意挑拨离间。王妃虽然道明实情,任姬却根本不信,妾身为了避嫌,只好让任姬经管酒宴菜品,否则也不会闹出这事故来。”
原来当中还有这么多隐情,众姬媵面面相觑,哪能不知任氏是落入了婷而的陷井?
就是不知殿下如今正宠着任氏,会不会偏心了。
只有秦霁触觉一半真相:柳氏何至于妒恨任氏?这一件事,分明就是殿下指使,应当是殿下颇不耐烦任氏纠缠,有意找个借口发落。
她刚想到此,便听任氏立即辩驳:“殿下明鉴,妾身并非是从章台园打问出来消息……”
秦霁挑眉:任氏倒也机警,明白最最关键之处,可这陷井既是殿下布成,又哪容她诡辩呢?
正兴致勃勃冷眼旁观,等着看任氏倒霉,不防又听王妃说道:“殿下,无非便是六姐与任姬之间小小误会而已,哪里值得当众理论个是非黑白?殿下今日兴致盎然为妾身庆生,妾身感激不尽,实在不愿辜负殿下雅意,想来殿下也不会为了此等微不足道之事,当真埋怨六姐以及任姬。”
竟然有意将此事一笔带过。
王妃会维护任氏本在秦霁预料,可她没想到的是,贺烨竟然也不再追究,顺势说道:“也是,我哪里会怪罪婷婷?今日既是王妃生辰,不用理论这些小事,莫不如行起酒令来,方才热闹。”
秦霁满腹疑惑,好半响才想明白:是了,殿下总不能一点不顾王妃颜面,为些微小事闹得不可收拾,保不准也会让太后动疑,不过殿下刚才那话,只提不会怪罪柳氏,一字不慰任氏,这便是向众人明示究竟更偏心谁了。
可万一要是,殿下当真不想扫王妃兴致,才将任氏轻轻放过呢?
秦霁手腕一颤,胸口又再酸醋翻涌起来,这一场酒宴,尽在留意晋王夫妇间的眉来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