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烨首先知闻的是太后“乾坤独断”决断和谈的消息。
看完那短短几行文字后,殿下周身一霎间散布的冷意仿佛一座巨大的冰山压顶,险些没迫得一旁的江迂碎了膝盖,折了脊骨,几乎下意识就跪在地上,在他的记忆中,除了仁宗帝驾崩前太后逼宫时,殿下还从没有过这般隐忍的震怒,他不知京都又传来了什么噩耗,却感应是发生了大事,他不敢开口询问,只能沉默跪地,等待晋王下令。
寂静的时间并不太长,江迂刚刚想到或许殿下会先与王妃商议时,便听:“备马,我要往幽州。”
这个时候?宦官短短一怔,但窥见殿下冷沉的神色,眼睛并没看向他,透出森寒的杀意却也刺得他心肝一抖,他知道殿下决心已下,应诺一声便往外去。
江迂自然明白,殿下需要的不仅仅是“备马”,既是往幽州,自然得小心耳目,需要请胡伯过来易容乔装,或许还当知会阮长史随时准备着,殿下这个时候前往幽州,必定是大事,难说会不会有话交待给属官,至于王妃……王妃有孕在身,殿下应是不愿让王妃忧虑耗神,那么柳孺人那里也当知会一声,指不定殿下也有叮嘱。
宦官心中这番默默思谋,刚出书苑,只见王妃便由阿禄掺扶着往这过来,神色里也透着凝重,见他,也不知是否窥出端倪,问道一句:“殿下有何嘱令?”
江迂不及细想,连忙应答:“殿下欲往幽州,老奴正要准备。”
“先不忙。”王妃说道一句便进了书苑。
十一娘自然也是收到了贺湛的密告,知道计划失败,韦海池最终决定利用吐蕃压制突厥,坚持再一次用屈辱的所谓和谈,安抚突厥五部。
她并没有进入贺烨的书房,贺烨显然已经听到了她的脚步声,抢先一步迎出。
“王妃也知道了?”他站定在十一娘面前,一眼便示退了阿禄,他伸手与女子相握,尽力温和了嗓音,眼睛里的杀意也一寸寸减退,却有巨大的哀凉与悲愤从杀意沉沦之处涌生,他低垂眉眼,唇角微勾,那不是笑容,分明是竭尽全力却依然末路的绝望,是无能为力却坚定绝然的愧疚。
“我都知道了。”十一娘翻转手掌,牢牢握住了贺烨这时冰冷的指掌,她同样满怀坚定,不同的是她并不悲愤,并不绝望:“殿下欲往幽州,难道是想提前起事,调幽州军,征伐突厥?”
“王妃应当清楚,一再退让,只会让大周社稷陷入万劫不复。”
“殿下也应当清楚,仓促起事意味着什么?此时远远不到时机,此时起事,和殿下初赴太原时起事有多少区别?韦太后可以容忍突厥军一再挑衅逼犯,却决不会容忍殿下联合燕国公出征,殿下与突厥军交战,韦太后一定会以殿下、燕国公谋逆罪名,下令禁军从阵后剿杀叛逆,殿下与将士们固然骁勇,也难以抵抗突厥、韦后前后夹击,不会有任何饶幸。”
“难道我就要眼睁睁看着江山社稷,被韦氏这个女人葬送?”贺烨的嗓音并没有激昂的愤怒,反而压得极为低沉,他另一只手,轻轻抚整十一娘并不凌乱的发鬓,他的神色越发苍凉:“伊伊不用担心,我至少还能尽这孤注一掷之力保护你,出征之前,我会下令贺琰软禁王妃,无论我在甘州胜负如何,都不会牵连伊伊,甚至绚之、澄台也能全身而退……”
“我们谁也不能全身而退。”十一娘打断贺烨的话:“因为殿下若然仓猝起事,绝无胜算,幽州部全军覆没,居庸关迟早会被蛮夷攻破,云州部有若一盘散沙,雷霆可有那能力抵御五部联军?突厥迟早都会兵逼长安,夺霸天下,华夏覆灭,我等尽为亡国之奴,殿下这不是孤注一掷,这是以身殉国,殿下不愿受辱于蛮夷,难道我等便能苟且偷安?所以我必须阻止殿下,因为殿下是在行为不可为之事,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殿下赴死,我也不想随殿下赴死,我不想多年努力毁于一旦,还未到绝望时候,我怎能让殿下走上绝路。”
“还未到绝望时候么?”
“未到绝望时候!”十一娘越发坚定:“只要殿下还在,只要燕国公等将士还在,便未到绝望时候,因为只有殿下才是华夏社稷最后希望,只有殿下才能保护贺周臣民,黄钟未毁,何惧瓦釜雷鸣?!”
不像长安被阴风暴雨吞没的秋季,太原的这一年秋,仍是朗朗乾坤,风卷来,柯枝摇晃,漏下明光缕缕,深深照进十一娘眼底,让她黑漆漆的眸子涣发暖色,渐渐的,那抹光亮与和暖也感染了贺烨的眼底,他这才真真正正的有了笑意,上前一步,转过身,和他的王妃并肩站着,一齐去看瓦顶之上那轮秋阳。
“是我冲动了,王妃说得对,不到绝望时刻,既然胡汉决战在所难免,我更加应当积聚力量静待时机,此时仓促起事,无异不战而降,我险些做了懦夫与罪人,多亏王妃当头棒喝。”
十一娘也笑了,恍若如释重负。
“我能够体谅殿下心中悲愤,殿下生为贺姓子孙,忧国忧民之情自比常人更甚,韦太后这回忍辱,也确为错过挫败突厥最后时机,危难迫在眉睫,殿下难免失于理智,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人事未尽,殿下又怎能心安?”
“我会准备好,将来与突厥展开真正决战。”
“我从不怀疑,相信殿下一定可以战胜蛮夷。”
此日后大约过了一月,贺烨方才知获那些具体的屈辱的条件,但这回他并没有义愤填膺,傍晚时分,往玉管居去,仍然是先将手掌放在十一娘已经显然隆起的腹部,屏息凝神感觉越发顽皮的胎儿折腾出来的动静,好一阵后终是眉开眼笑心满意足,却又不得不愧疚,他自己也是大觉遗憾。
“太后将同安下降阿史那奇桑,分明便是要把同安置于死地,我必须得救同安,不亲自去,不能放心,可这一去,可能无法在伊伊生产前赶回。”
这回十一娘并没有劝阻贺烨。
因为她也做不到眼睁睁看着同安成为敌我博弈的牺牲品,当然无干贺衍,而是因为同安生母叶昭媛,在渥丹生命最后的一程,叶昭媛尚且不离不弃,同安是叶昭媛留在世上仅有的骨血,她不能见死不救。
只阿禄这回却对晋王殿下不能相伴王妃生产耿耿于怀,竟忍不住在王妃耳边抱怨:“先帝确然对殿下有恩,然则若非先帝懦弱,殿下亦不会受这许多挫折,同安公主下降突厥,可暂止干戈,论来也是身为公主应该担当责任,殿下半途劫亲,岂不成了因私废公?”
十一娘竟不知阿禄对贺衍如此不以为然,心头莫名“咯噔”一下,可这不祥的预感又难以言说,更追究无迹,她只是正色驳斥:“同安公主下降若真能遏止干戈让臣民免于浩劫,殿下当然不会因私废公,可眼下情势是,就算同安和亲突厥,亦不能平息战乱,一旦突厥起兵,便会以同安祭旗,殿下若置之不顾,岂非大失仁义?对血缘亲情都能如此狠绝,将来又怎会德施万民?”
阿禄委屈道:“婢子是担忧王妃忧愁,王妃可眼看就要临产了!”
“我不会忧愁。”十一娘笑道:“我相信殿下会平安归来。”
贺烨这回是“劫亲”,不是与突厥正面交战,而且是暗中潜往,并不会暴露伪装,又兼突厥根本无意与大周“秦晋之好”,对同安这位公主哪里重视?贺烨趁其不备,若还不能偷袭区区一部使团得手全身而退,将来哪有能力与突厥大军决战呢?
阿禄仍旧不服:“公主被劫,和亲不成,岂不给予突厥借口起兵?”
“所以殿下才要等突厥使团离开大周治域后动手,突厥保护公主不力,致使北辽萧劫杀公主破坏两国和亲,怎能怨怪大周?”
“怎么是北辽萧从中作梗?”这下连碧奴都大觉惊奇了。
“当然要是北辽萧。”十一娘看向碧奴:“倘若不是北辽萧,岂不让太后动疑?毕竟太后清楚明白,唯有殿下才会不忍同安远嫁。”
碧奴也知道耶律齐如今受制于王妃,王妃足以要胁北辽萧为晋王背这黑锅,可她仍有不解之处:“北辽与突厥历来不和,当然不望大周与突厥和谈,毁坏联姻确有理由,然则北辽萧若主动承认劫杀公主,岂不惹火烧身,同样会让太后动疑。”
“阿碧已经想到关键之处了。”十一娘赞许道:“故而北辽萧不会主动承认主谋,太后得到证供,乃北辽王耶律宏主使,待追察下去,才会笃断此乃北辽萧嫁祸耶律宏之策,北辽萧正与耶律宏内战,倘若大周因公主遇害,加快征伐潘博,日后支持北辽萧推翻耶律宏,岂不有利?”
碧奴方才恍然大悟:“太后不知耶律齐受制于王妃,当然不会怀疑殿下与王妃能驱使北辽萧,又只要突厥并不会因为同安公主遇劫起兵,太后根本便不会追究北辽萧罪责,只要太后不疑殿下,公主遇劫一事便将不了了之,无论于北辽萧于殿下均无损害,北辽萧为耶律齐安危,当然会答应配合。”
又不放心:“只公主既被‘劫杀’,当然不能露面,晋王府中这么多耳目,并不适宜安置公主,殿下也必不放心将公主安置在晋阳城外,总不能真将公主送去北辽萧,又该怎么妥当安置呢?”
“这倒的确让我有些犯难。”十一娘蹙起眉头。
“婢子倒有一个主意。”碧奴忽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