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出的这道难题,对于太后而言根本不值一提,这也是因为太后党徒原本就不具声评,主动送选还是被动应聘,对他们来说其实差异不大。
甚至对于显望勋贵而言,小小别扭一下,抉择也不艰难,毕竟是选充后宫,不同于自愿将女儿送为姬妾,天家主动固然更有荣光,但天家若不主动,难道勋望就不屑攀附了?说得仿佛历代选妃,臣子都是因为逼于无奈委屈求全似的。
可是对于自恃清高的诗书之族,就连“应聘”都要推三阻四,扭扭捏捏才送女儿应选,让他们主动递送庚帖?那可相当于让他们将颜面踏践脚下,弯下高傲的腰骨,奴颜卑膝的讨索荣华富贵。
从此之后,再也不能以读书之族自诩,再也不能以高风亮节自傲。
冯侍郎邸,这次召开的小会议讨论更加激烈。
上回大赞杜渐知忠心事君那位,此刻正怒发冲冠地冲着杜尚书发脾气:“充选后宫,历来皆由朝廷负责选聘,圣上却不依规例下令各家递交名帖,此乃逾制,杜尚书为何没有据理驳谏?我等诗书之族,若真主动向宫廷递交庚帖,岂不坐实以女色获幸之劣品?这让咱们颜面何存?圣上这样做,乃侮谩世族忠良,杜尚书今日在朝会之上,为何一言不发,难道就因为圣上几句赞诩肯定,杜公便受宠若惊以至于蠖屈鼠伏?”
这指责实在粗暴蛮横,竟轰得杜渐知张口结舌,涨红了一张脸坐在那里翕张鼻翼。
好在还有冯继峥出面替他解围:“我等千思百虑,却没料到薛绚之竟然会不加阻挠附议陆公所荐,看来皇后也明白这回无法驳斥群臣上谏遵循礼制,采取以退为进之策,杜公历来正直,一时之间没有看破后族居心,又一心以为圣上所言内忧外患之虑,破例从简确然有益社稷,故而才未驳谏,莫说杜公,我等今日在朝堂之上,若然坚持依循规例,岂不也坐实为全声评,逼迫圣上必须给予礼敬之劣品?”
这世道,名利双收的好事,操作起来可越来越不容易了,但总不能因为如意算盘被打破,便恼羞成怒指责同僚吧?冯继峥对率先暴起这位的头脑产生了深深的质疑。
“冯公言下之意,难道圣上今日之所以决定破例从简,又是因为后族近臣暗下谏言?”一人问道。
他是秘书省少监陶葆仪,乃陆正明门生之一,与陆阮交好,故而与冯继峥也不乏来往,当年杜渐宏被穆宗帝治罪,他时任殿中侍御史,曾为陆渐宏据理力争,一度亦遭罢免,后来韦太后虽还其清白重新起复,但陶葆仪却并没因此改变正统派的立场,如此愚顽不灵,当然不得太后青睐,只是贺烨登基之后,为了控制谢饶平对秘书省的垄控,才对陶葆仪等正统派委以重用,别看这位与柳均宜当年职位相同,陶少监却比柳均宜当年更有实权。
陶葆仪原本与杜渐知相同,经今日朝会,对薛绚之等近臣稍有改观,此时听冯继峥点明“以退为进”四字,心中再次产生了疑惑。
而他们两人,显然并不怎么关注“打破惯例”后引发的“恶果”,更加在意的是后族近臣一系是否真有野心弄权乱政。
冯继峥断言道:“圣上潜邸之时,为了拨乱反正,必定会在京都安插探人,以及时掌握朝堂动向,避免祸难,某怀疑,这批探人应为贺澄台执管,只怕诸位,甚至连冯某宅邸,都仍潜藏有后族耳目,皇后又怎能不知我等提谏充选后宫,目的是为掣肘外戚?圣上改革税法本为益政,可变法必然伤及世族、权望等等利益,新政未得真正贯彻推广之前,若后族坚决抵触礼聘一谏,引发争锋相对,未必不会导致圣上不满动疑,更不说皇后若犯妒娨,不以社稷稳固为重,立即便会遭受怦劾!届时千夫所指,为平朝堂物议,皇后也只能妥协。”
“对!所以皇后才会以退为进,利用薛绚之‘劝正’,让圣上相信后族时时处处以大局为重。”刚才被冯侍郎怀疑头脑不灵的那人,终于醍醐灌顶:“多得杜公没有当堂抗辩,否则皇后与薛绚之,便有了口实污陷杜公明为尽职实乃谋私,说不定连选充后宫都得暂时搁置!”
这位态度一改,盯着杜渐知好些锐利的目光才有所缓和,杜尚书没再觉得如芒在背,但他仍然蹙着眉头,显然并不尽信冯继峥的质疑。
不是因为他对冯继峥的人品产生了动摇,而是经过刚才几乎成为“众矢之的”这一待遇,结合上回有人质疑变法的言行,他依稀察觉在座中人,有那么一部分,很是急功进利,甚至权欲熏心,他有些担心冯侍郎会被这些人蒙蔽,被他人利用。
冯继峥不知杜渐知心里的想法,只以为这位已经深受后族迷惑,他也有些着急,还想再接再励剖析厉害,奈何在座中人,有一部份的关注点根本不在于齐心协力——比如太乐令沈务汖。
几乎是急不可耐插嘴道:“咱们先不理论皇后一系计策,还是商讨当如何应对为上,难道说,就因为要破例从简,便要放弃之前计划?”
这位关心的,是他的女儿还能不能入宫,他还能不能名利双收。
沈务汖的提问,也确然代表着这一部份人的心声。
立即便有一位附和:“冯公,若然咱们放弃原定计划,岂不仍然让皇后得逞?”
又有一个哀叹:“可若不放弃,我等诗书之族女儿,竟上赶着向皇族交递庚帖,怎不被舆论诽责为女色获幸?诗书之族又将颜面何存?!”皇后此计真毒辣!
被这七嘴八舌一打扰,冯继峥只好暂止对杜渐知、陶葆仪等人的开导,他先看了一眼唯一留在书房侍候的长随,得到仆从微一颔首的暗示,这才决定说辞——
甥女六娘,自从在妻子口中问清他的想法是荐送其入宫之后,虽说明确表示听从舅父舅母安排,而且会想办法说服自家父兄认同,但并不代表着愿意自呈庚帖,如若连六娘也不愿受此耻辱,直到如今还被瞒在鼓里的甥男陆芃当然会坚决反对,那么他就必须采取另一套说辞了。
所以一知此事横生枝节再有变故,踏入家门之时,冯继峥便打发亲信先告潘氏,让她立即与嘉程商量,而此时经亲信暗示,嘉程显然并未改变意愿。
“天子为九五之尊,更是英明神武志向超凡,若礼待各家闺秀,遁例施行礼聘之仪,自然为我等荣幸,可难道就因圣上忧虑国政一意从简,我等便要执着于清高之名不屑屈从?若真如此浅薄傲慢,又怎称儒子忠良?”
还不等他抒发完整“大公无私”“忍辱负重”的优良品格,沈务汖再度迫不及待追问:“冯公之意,仍然愿荐令甥女备选?”
冯继峥忍不住抽动了一下嘴角:“冯某愿意对六娘晓以大义,劝导六娘以大局为重。”
沈务汖等这下便满意了——有陆六娘在前,他们紧跟着交递庚帖备选,就不会那么引人注目,就算皇后操纵舆论诽议谴责,还有冯、陆两家高个子顶在前头,抵挡唇枪舌箭,他们又何需担忧声名狼籍?
故而连声附和,一个个义正词严,争相奉扬冯侍郎高义不说,顺带着又自赞了一把高风亮节。
却有一人中止了这热闹激扬的气氛。
这人姓严,名慎,字静守,时任大理寺卿,他的母亲姓潘,论来与冯继峥也算经了一道弯绕的姻亲,严慎原配发妻去世后,娶了续弦,只给他生了一个女儿,正好及笄,因颇有才貌,经冯继峥说服,他原本已经动意让女儿备选,可眼见事情出了这等变故,严慎立时心生退意——天子既如此宠爱皇后,就算女儿入宫,能否获得宠幸还是两说,更不说还有陆氏六娘在前,极长一段时间都只能甘当绿叶。
名利二字,眼下必须择一,但即便舍弃声评,利益一时之间也如镜花水月,虚而不实,极大可能名利皆损,这风险太大,严慎不像沈务汖等等,说是诗书之后,已经败落得不像样子,他本身仕途尚还顺利,几个子侄也还知道上进,大无必要孤注一掷。
再兼严慎不似杜渐知、陶葆仪等等,对冯继峥认识更深,至少能窥穿这位的心机。
陆六娘备选,旁人就算诽议,质疑的也是陆家,而不是冯继峥这个舅父,所以即便事有变故,冯继峥照样有望名利双收,谋求的利益与承担的风险与众人根本便不能相提并论。
但严慎固然窥破了冯继峥的心机,也不会广而告之,只将散朝之后,一路盘算的说辞用作应对:“继峥兄,慎实觉惭愧,起初应兄之主张,确愿让小女襄助六娘一臂之力,然……不曾料及家母,竟已为小女许下一门姻缘,只因国丧耽搁,还未行六礼之仪,却是与男方,有了口头约定,若背信,而送小女备选,家母必不认同,望兄及诸位,海涵慎听从家母意愿。”
严慎的反悔,对沈务汖之流无足轻重,但当然让冯继峥心中不喜,只此时强求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不利团结,故而也只好佯作宽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