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刚刚应酬完荣国公的长媳姜氏,便被请去了含象殿,到的时候,正见贺烨与萧小九大眼瞪小眼地相对无语,她当然想不通这对君臣之间,发生了什么不比寻常之事,正想着询问,哪知便听萧小九说道:“圣上,臣与皇后有几句私话,还望圣上回避。”
好吧,这下子成了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十一娘固然是疑惑不已,贺烨真可谓郁火万丈,而萧小九,却气定神闲完全不介意触怒皇帝。
愣怔略久,十一娘回过神来,正要转圜,哪知便见贺烨微微一笑——虽说是,这笑得当真有些狰狞。
“十一娘,小九求官,想行贵幸之途,不日便将离京,助十四兄纠察不法,他最近很有些苦闷,大约是想冲你发泄发泄,你好好安抚一下吧,我正好趁此空闲,考较考较迟儿功课,待事了,咱们一家三口,再回蓬莱殿去。”
皇帝陛下完全是一副应对家人的口吻,不惜把贺湛也称作十四兄,可他故作大度的离席而去,转身之时脸上却已阴云密布,吓得江迂脚下个趔趄,下意识辍后几步。
这边亭台里,把皇帝陛下挤兑离开的萧小九对待皇后殿下,又是截然不同两种态度。
“十一妹,九兄真是无地自容。”萧小九直身,施以长揖,哪里还有半分抱怨之情:“大父固执己见,坚持要送族中闺秀备选,我,无能劝服大父回心转意。”
十一娘的确没想到萧公竟然会趟此浑水,她以为京兆萧纵便有人打此主意,也一定会是萧行辄。
但就算出乎意料,十一娘倒也不觉这事值得大惊小怪,安抚道:“九哥不用如此,充选后宫乃必行之事,世望勋贵,官宦臣公,但凡家中闺秀才德兼优,应礼聘之令备选内朝合情合理,外王父有此决断,并非谋权攀附,倒是九哥,不可因为此事便冲犯尊长。”
“十一妹果真毫不在意?”九郎蹙眉。
“我那时择定姻缘,便已有所准备,这时再说在意岂不荒唐?”十一娘笑道:“圣上是一国之君,许多事情,都必须权衡取舍,我若真在意,当初便会知难而退了,九哥早前莫不是为这事与圣上发生争执?”
“也不算争执吧,但我对圣上做此决断,当真有所保留。”九郎也直言不讳。
“这是我之主张。”十一娘道:“我知道冯继峥深具野心,当然不会容他动摇储位危及太子,可杜尚书等等,诗书之族仍有不少纯臣,他们与冯继峥实乃殊途,只是一时被其利用而已,倘若圣上坚决否驳杜尚书之谏,岂不坐实外戚惑君弄权之忧?圣上初登大宝,立意改革税法官制,而据当下形势,既有韦太后野心不死,又有冯继峥等欲望渐增,若然激化内斗,于公于私,都无益处,分而治之,确为稳妥之计。”
萧九郎仍然蹙着眉头,把十一娘看了许久,却忽而释然了:“我一直看不清十一妹,但今日,十一妹对我说这番话,我倒能看出确然不是违心之辞。”
这是不是说,其实在十一娘心里,还没有将天子当作夫君看待?原来十一娘的确不是因为钟情于晋王,当初才拒绝他的求婚。
萧九郎有些兴灾乐祸,看来即便是九五之尊,也有得不到的人心。
可十一娘所求,究竟是什么呢?这么多年,他自以为能够看穿许多世事,但唯一堪不破的,就是面前这个女子,直到如今,萧九郎都能确定,十一娘渴求的生活,必定不会是宫墙之内,如此狭隘却又莫测的一方天地,勾心斗角贪慕荣华,她心中所求,应是自在逍遥与世无争,她敬爱的人,都具有这样的性情,她的画笔,勾勒的也从来不是繁华奢艳。
但她,偏偏义无反顾投身宫廷,她明明向往恣意,一言一行却都拘限于世俗礼规,她没有不满,她泰然处之,这个女子,一直就是这么矛盾。
萧九郎已经不想探究柳十一了,他想,十一妹,愿你能按照自己的规划生活,我害怕眼睁睁看着你,悔不当初痛不欲生,我庆幸现在的你,还能如此光风霁月,我真庆幸,十一妹你是这样一个强者,所有险难,你都能泰然处之,那么我,便不会担心连累你。
“九哥,我其实很高兴。”忽然又听十一娘说这话,萧九郎深觉疑惑。
十一娘微笑道:“我其实不看好你规规矩矩应举进士,而且我也相信,今后一定会有所改变,英雄不问出身,名臣也不限于试举,有为无为,有品无品,评定依据乃实际功业,而不在于出身门第,我相信九哥,既有决断,不惜落草为寇也力求挽救苍生,将来,以这份赤子之情,必定能够真正益助贫苦大众。九哥求官之举,我相当赞成。”
萧九郎撇了撇嘴:“十一妹说得简单,你是不知道,我这回与大父争执,不得已寄宿姑丈家,姑母因我耽搁了彮弟课业,对我可不少斥责。”
“彮弟和你不同。”十一娘失笑:“彮弟可不如九哥见地,没受过九哥一般磨砺,对于世情人心,可谓毫无洞谙,所以试举之途,适合彮弟,但彮弟将来成就,也远远不能与九哥并论。”
“也是,我都落草为寇了,彮弟至今,最远也就去过洛阳吧?”九郎也不由笑道:“我也不望做名臣,能把贵幸之路走通,还能时不时顶撞圣上一番,将来写进家谱逸事里,亦算与众不同、别无独家,值得后辈津津乐道一番,待完成俗间宿愿,我便应天师盛情相邀,修仙慕道去,说不定我还能长生不老,到千年之后畅游一番,看看谢莹生活那时代……准确说来,是祖师生活那时代,究竟多么匪夷所思,对了!十一妹,你知道么,金匮遗书最后一卷,记录乃是死而复生,但具体方法我还没有参透,这事我醉酒之后,一时兴起告诉了迟儿,没想到,迟儿那小子转过头就告诉了圣上!”
十一娘怔住,下意识问道:“圣上信以为真了?”
“这本来就是真事!”
十一娘:……
小九丝毫没察觉十一娘的异色,继续说道:“据我参悟,祖师便是来自千年之后,准确而言乃公元二千三百四十一年,祖师为后世修道之人,乘坐神器返回古时,乃因千年之后自然环境已经不利于练气,祖师想要突破生死局限,必须回到远古,非我等这一时代,甚至可能是数万年前,另有什么平行空间之说,我还没弄懂究竟是什么意思,总之,祖师所处时代,记载史实,仿佛并无大周存在,但许多事情,又仿佛与大周类同,比如太宗玄武门之变,在祖师那一时代,就有记载,可周太宗成了唐太宗,君主不姓贺而姓李……祖师似乎并为参透为何有此变故,只记录一句,‘确有平行空间’。且祖师断言,即便不借神器,亦有可能会触发‘穿越’事件,十一妹,谢莹应该就属意外事故,但谢莹显然没有祖师那大本事,否则……”
“否则她也不会一败涂地了。”十一娘颔首。
“总归,谢莹乃莫大隐患,还是找到她最为妥当。”萧小九道。
“不用太过在意。”十一娘却胸有成竹:“论是千年之后,神术如何了得,但师公说过,修道之人,皆惧影响天机而受反啜,祖师来自千年之后,却无法突破生死大限,那是否说明,道术历经数千年,反而在未来没落而失传修道之法?否则祖师也无必要利用神器,追根溯源了。”
小九吃惊道:“十一妹不信遗书所载?”
“信一半,不信一半。”十一娘道:“如若真应记载,祖师既返远古,大无必要再来咱们如今时代,既来,证明并不是单纯因为所谓自然环境,再说除凌虚师公之外,蒋公也已卜得归来者之说,天象更改,世事必有变移,但蒋公,显然与千年之后无关,所以我怀疑,咱们如今这个时代,对于千年之后修道者必有吸引力,师门神器固然玄奇,然蒋公,并未依靠神器,亦能卜得吉凶,岂非更加玄奇?”
这样的理论把小九彻底震惊,他虽听说过蒋公之卜,却并没将事情联系起来考虑。
十一娘当然也没告诉小九,她其实就是那个死而复生之人,但种种迹象已经证明,她的复生,不类同于谢莹的意外事件,而是琅济师公舍去修行以一命换她一命,甚至还有原本的柳十一娘,躯体被她占据,认真说来又是一命。
而蒋公之卜,关于重生者,针对就是她,是裴渥丹。
蒋公与师门毫无牵连,十一娘已从凌虚天师口中确定,但蒋公依然能未卜先知,这便是道术玄门的真正的神奇之处。
而归来者谢莹,显然不具备这种神通。
如果谢莹在明,十一娘毫无畏惧,她担心的无非是“谢莹”死后,魂灵又会另寻寄体,那就防不胜防了。
但十一娘没想到的是,谢莹比她更多一种“才能”,而且这一“才能”足以致命!
这日,正当十一娘与萧小九谈话之时,长安城道政坊一处毫不起眼的两进宅院,幽闭昏黯的一间陋室之内,谢莹再度从噩梦惊醒,守在门外的伊力抢步入内,见谢莹大口喘着粗气,他将拳头紧握,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地站住步伐,如一个影子般的站在墙角。
“伊力,你过来。”
直到谢莹轻声呼唤,突厥男子才大步上前,砰地一声跪倒粗砺的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