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肆拾玖』探身世淡去日苦多
清霜落尽,月色倾城。
此时已然深夜,楚府内却灯火通明,楚令昭捧着盏热茶,于后花园的八角亭里坐着,亭内石桌上搁着一只小巧的白玉博山炉,燃出袅袅朱红香烟,香气味甘而暖,正是极馥郁的牡丹花香。
楚令昭呷了口茶,静静品着博山炉内的这一味香,面色舒雅从容,似乎是在等着什么人。
果然,不一会儿,一阵异风掠过,身形高大的男人走进了亭子,他撩袍坐到少女身侧,细细打量了她,但见少女脸上未施粉黛,原本秾艳的容颜在月光下显得清丽脱俗,毫无病气模样。
他摘下手指上长长的珐琅描金甲套,抬手碰了碰她的额头。
见摸着不烫,男人微微松了口气,语调微沉:“刚大好了就跑到园子里来吹风,看来是最近的事情还不够你忙。”
楚令昭忽视他带着讽刺的话语,瞥了眼身旁,“听袖,去沏了滚滚的茶来。”
听袖应是,转身离开。
她又望向四周侍立的其他人,声音淡淡:“你们也都下去罢。”
待亭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她缓缓开口:“君上说过会满足我六个愿望,还作数吗?”
男人勾唇笑了,他抚了抚细长的甲套,继而道:“上次裴兴奴的事本座并未帮你,此次便正好抵了那第一颗螭铃,你要做什么,但说无妨。”
“我想请君上帮我查一个人……”楚令昭想起之前在郡王府看到的那名眼眸如黑曜石般的少年,面色沉了下来。
她转了转尾指上的血玉戒指,慢慢说道:“幼时在宫中时,我曾见到过一位腰佩鹤羽金环的男人来拜访皇后姑母,他约莫来过两三次,每次都会带来上好的绿茶,那茶叶似笋壳,色泽带紫,正是姑母最爱的紫笋茶。”
男人闻言道:“紫笋茶产自楚地,随着顾渚山贡茶院走水,便也逐渐没落下去,楚国大抵也只有一些旧贵族会专门请人制这茶。至于那腰佩之物,鹤羽金环……想必,应当是楚国皇室之人。”
“世人皆知姑母出身秦厦皇族,与楚国皇室之人又怎会有关联呢?”楚令昭疑惑。
“那便不得而知了……”男人摇摇头,继续道:“不过既你提出来,且又与郡主有关,本座自会派人去查那人。”
楚令昭轻轻颔首:“令昭先谢过君上了。”
她说着,听袖也端着沏好的热茶走到亭子里,将茶盏奉上,男人接过茶盏轻呷,出声问道:“为何突然要查此人?”
楚令昭扫了眼博山炉内飘出的朱红香雾,淡声道:“只是想起之前在殊吟府中见到的一名囚犯,和那个男人的眉眼很像。”
“原来如此。”男人了然。
静夜无风,白玉博山炉内的香料燃得愈发浓郁,在亭子中弥漫开来,男人细细品过,接着挑眉道:“这暖香倒是馥郁甘甜,想必出自制香高人之手。”
楚令昭听他说起这个,解释道:“是殊吟,他说贡莲香太过清冷,所以特意调制了这味裁云弄,这味香料主调是牡丹香,香雾朱红,秾艳华美,我瞧着有趣,也不好拂了他的一番心意,便也留下了。”
“你们二人倒是要好。”男人淡淡评价。
四散的香雾中,楚令昭神色黯淡了些:“叔父走后,其余家族旁支虽信重我,但到底血脉疏远些,而与我血脉相连最深厚的,也只有殊吟了。”
“最深厚……”男人咀嚼着这个词,语调玩味。
“小令昭,说起来,本座倒是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
闻言,楚令昭望向他,示意他继续讲。
“你为何,要唤弦月郡主为姑母呢?”男人问道。
见他问起这个,少女的神色更加黯淡,她沉吟片刻,还是徐徐开口:“我自幼便跟在皇后姑母身边,是姑母她让我这般唤的,只说是如此显得亲近。”
她顿了顿,继而轻哂:“后来姑母失踪,您将我带到秦厦,一年后我又被楚相接回华序,丞相只说他是我母亲的兄长,却从未告知我的生父是谁。”
“我原该唤他舅父的,可不知为何,他却说,我既也姓楚,便唤他为叔父,对外只称我是他的侄女……是不是很可笑,我来到这世上已然十五年之久,却是连自己真正的身世都不知晓,甚至都不知晓自己为何姓楚。”
见她情绪低落,男人有些不忍,他犹豫了下,最终却还是闭口不言。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突然想起什么,提醒道:“你近日身体抱恙,应当对外界之事不够清楚,那小子怕扰你养病,一直命人瞒着你,对你来说可并非有利……”
楚令昭愣了愣,复而谢过他,似乎仍是被低落的情绪萦绕着。
见她实在心情不好,男人也只得告辞离去。
他走后,楚令昭缓缓敛去面上的伤心之意,她面无表情地坐于妖异的朱红香雾中,点漆瞳眸中戾气一闪而逝。
关于她的身世,紫阳君一定知道些什么的,只是她都演到这个程度了,他竟然还是什么都不告诉她,当真是好狠的心……
静坐片刻后,她轻唤:“甘醴。”
见少女唤他,一直侍立在亭子外的小太监忙跑到她身侧:“小姐?”
“把外面的事情都如实告诉我。”她轻抚过指尖漂亮的的丹蔻,目光平静:“若再有隐瞒,你知道下场。”
她的语气极是平淡,可这小太监听着却愣是打了个寒颤,他不敢再隐瞒,立刻将外界的传言一一说来。
楚令昭情绪毫无起伏地听着,等他说完,她指尖轻轻扣了扣桌面,隐匿在花园角落的暗卫立即出现在她面前。
她也不言语,细腻白皙的手指悠悠揭开博山炉的盖子,抬手将剩余的半盏茶尽数浇在燃烧着的香料上,待四周的朱红香雾稍稍散去,她冷声:“让殊吟过来见我。”
“卑职领命。”
半个时辰后,那色若春晓的少年郎匆匆赶来,眉目间隐隐有着担忧之色,见楚令昭好好的坐在亭子里赏月,他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瞥了眼白玉博山炉内被浇灭的香料,他唇角微勾,懒散地在少女对面坐下,语调漫不经心:“人家精心调制的香料,却得了姐姐这般对待,真叫我伤心呐。”
楚令昭看见他这副懒散模样就来气,她拿起桌上的空茶杯便向他砸去。
楚殊吟也不急,微微一闪便躲开了那只茶杯,任它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听着那清脆的一声碎响,他望向楚令昭,语气颇有些不满:“姐姐上来就砸人,吓到我了呢。”
楚令昭也懒得与他多饶舌:“殊吟倒是好本事,送来的安神香里迷药的量竟是安魂也足。”
她不悦扬眉,锐利的目光盯向对面没有丝毫正色的少年。
楚殊吟竟也没有半分被揭穿的尴尬,反而含笑道:“只是想让姐姐好好休息一下罢了,我还能害姐姐不成?”
楚令昭冷哼一声,“休息到何时?等到我们的小公子把外面的事情都平息下去?”
她说完,楚殊吟终是收敛了玩闹之意,他轻叹:“姐姐都知道了?”
“殊吟是觉得我应付不来?”楚令昭神色微冷。
楚殊吟摇头:“我只是不希望你最后陷入数不清的骂声之中……”
北风吹拂而过,满园积雪在月光的映衬下显得洁白细腻。
良久,见他满面沉重,楚令昭不禁叹息,她扶着栏杆起身:“在我接下诏令的那一刻起,此事便无法回头了,或是将恶人奸佞做到底,背下这千古骂名,或是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前功尽弃,仍落得死路一条……”
“殊吟。”
“嗯?”
少女眉间笑意清浅,灼灼目色中是无谓千秋功过的潇洒淡然:“功过是非、真相黑白,又有何妨呢?如何评说,但由后人去罢。
有些事,总要有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