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杜若醒来时,齐元昊已经起身了。
这两日下来,齐元昊明显感到杜若的心防逐渐打开。
他招手唤她:“若儿,来,帮我束发。”
杜若揉了揉眼睛,黑丝如瀑布披落,风情旖旎。
齐元昊见她光着脚下了床榻便摇了摇头。自己又跑去床边取了绸鞋让她穿上:
“地上凉。”
杜若弯起唇角,“我爹小的时候也总这样说我。”
齐元昊捏着她的脸颊:“一早起来便给我涨了辈分了。行,爹带你出去转转。”
杜若白了他一眼:“又占我便宜!”
半个时辰后,杜若与齐元昊一同走出了孔府。
两日未曾出门,广陵城似乎并未有什么改变。
杜若一时间有些惊讶:“孔府的人……”
孔府门口的黑甲卫,早就撤走了。
只是杜若的凌玥阁外,留着守护的一队人马。
齐元昊一扯嘴角:“你以为我真的疯了?那是你的恩人,自然,也是我的恩人。”
杜若眼中感激,望向齐元昊的眸间眼波流转,甚是娇俏。
她就知道,他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又怎会伤害她身边的人。
“将军,马已备好。”
齐元昊抬眼看向杜若,热流涌动:
“听说在塞外的三年,你的骑射堪称一绝,来,上马。”
杜若高兴地摸了摸这匹黑马,毛色柔顺发亮,她赞许道:“好马!”
她踩上马镫,翻身一跃,上马的姿势干脆利落。
齐元昊笑意浮现眼底:“走吧。”
“去哪?”
“府衙大狱。”
“啊?!”
直至到了广陵府衙,进了大狱后,杜若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
凌霄正在里头吃牢饭呢。
她见到杜若眼睛一亮:“主……”
可下一秒看到齐元昊后,又冷下脸来:“哼。”
杜若抬眸着急地望向齐元昊:“怎么回事?”
齐元昊小声说道:“这孩子是不是脑子缺根筋?一个人竟杀到府衙想救你。”
凌霄:“哎!我的耳朵又没聋。”
杜若瞪了凌霄一眼:“没大没小!”
杜若攥了攥齐元昊的衣袖,眼神中带着恳切:“阿离,你快想想办法。”
齐元昊无奈地摇头,一双凤眼凑在杜若跟前:
“需要我救人时,便唤我阿离;不需要我时,便是齐元昊了?”
杜若嘟嘴,眼神示意:一、二、三……
齐元昊投降:“好好好。”
凌霄翻了个白眼:这哪是救人,这是虐狗,过分了!
齐元昊清咳两声:“知府大人来了吗?”
知府大人早就一路小跑到了监牢,见到他立马点头哈腰。
统共没有超过三句话,杜若便带着凌霄走出了府衙大牢。
重见天日,凌霄活动了下筋骨,感觉份外畅快。
他又侧身闻了闻自己身上的味儿:“臭得要死,我要回去洗洗。”
便兀自管自己离去。
齐元昊指着他背影:“这臭小子什么来路,一句谢谢都没有?”
凌霄的声音从远处飘来:“谢个屁!要不是你,小爷我能去府衙抢人?!”
杜若立刻攥这齐元昊的袖子,“你莫生气!他还是个孩子!”
齐元昊哭笑不得:“你倒是安抚得快。”
杜若狡黠地望向他:“你是大将军,大人有大量。”
齐元昊唇角一提,笑出了声。
他想起宝儿说的,杜若夸他是神勇无敌的大将军。
这让他很是受用:“甭卖乖了,走吧!”
杜若:“又去哪啊?”
她心里头咯噔了一下,还有谁给逮进来了?
齐元昊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笑道:“看来,你对自己培植的人没有信心啊。”
杜若红了脸:“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二人骑在马上,快马至城外。
天地宽阔,任由他们飞驰。
杜若许久没有骑马,这一番肆意驰骋,实在是酣畅淋漓。
两人将马栓在一颗树上后,找了个草地休憩片刻。
齐元昊瞧着她的脸变得红扑扑的,连忙递上了水囊袋:
“凌霄空有武功,却过于冲动,但胜在路子广,消息灵通。除此之外,我知道你在上京还埋了颗棋子……”
杜若的笑容滞在脸上:“你查我?”
齐元昊凝眸直视她清澈透亮的双眼:“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我总要知道,为何她不向着我,而向沟渠吧?”
杜若神色不自然:“我谁也不向。”
齐元昊紧追不放:“是,你只想将我远远撇开,单打独斗。”
杜若被说中了心事,低头不语。
齐元昊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对她耐心说道:
“若儿,抬头看看我。我不再是五年前的我了。我知晓你心中有大事要办。”
杜若眸色转深:“你既明白,便知这把刀,最后会指向谁。齐元昊,就算是你,也不能阻止我。”
“我从未想阻止你。我心甘情愿成为你手中的刀。”
“不!这深渊里有我一个人,就够了。”
杜若摇头,眼眶中似有泪光:“齐元昊,你是皇子、定北将军,你有大好的前程。”
“去他妈的前程。没有你,我屁都不是。”
杜若难掩悲愤:“天道不公!!可这些都是我要背负的。与你无关!”
齐元昊挽起她的双手,近似哀求:“你既说天道不公,那便让我做你的手中锤,一同锤破这天道,为何要推开我?”
杜若怔怔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傻,那个人……”
那个人是你爹,齐元昊。
齐元昊捂住她的嘴,眼神坚毅:“那又如何?!他的眼里,何曾有父子之情?他做下的这些事,又何曾配得上人父二字?!”
杜若攥紧了齐元昊的衣袖,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若是失败,便会死。”
齐元昊桀骜一笑:“那也同你死在一起,绝不分开。”
“你是不是傻……”
“我是。我是天下第一傻。所以,你不可以不要我。”
齐元昊拉着她的手,捂在自己的掌心。
“你我既已在一条船上,那我也有件事要同你说。”
齐元昊一改前几日那混不吝模样,满脸正色:
“我在长安曾遇到个道长,他说我是天煞孤星,注定克父克母克妻克子,孤独终生。你跟着我这个天煞孤星,吃了不少罪。这都是我的错。道长说我日后膝下难有孩子。”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杜若的神色继续说道:
“但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让朝宗和辛夷多生几个玩玩,或者老骆的也行,再不济,苏沐白的也可以。或者宗室中过继一个。宝儿,对!宝儿不错!我看你甚是疼爱,不如跟令羽兄说让我们来养,你可愿意?”
齐元昊越是喋喋不休,越是紧张得语无伦次。
这一下,杜若的眼泪再也绷不住了。
他知道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甚至提前想好了说辞,将日后不能有子嗣的原因,都归在自己的身上。
她止不住啜泣:
“齐元昊,你在做梦。宝儿可是令羽哥哥和嫂嫂的心头肉,他才不会让你带走。”
齐元昊笑了:“不给便不给,反正我只要你便足够了。”
杜若摇头,步步后退。
“不成,真的不成。你日后定会后悔的。”
她何止是子嗣问题。
她走的,是一条不归路。
她不能让齐元昊同她一起堕入深渊。
她的退缩激起了齐元昊的愤怒和痛苦。
“杜若,看着我!”齐元昊紧紧攥住她的双臂:“看着我的眼睛。”
“在遇到你之前,我都是浑浑噩噩,不知为什么而活。你来了,闯到我的心里,还在我的心里四处撒野。如今,你是又想要抛下我?”
杜若:“我们不会有好结果……”
齐元昊红了眼眶:“那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为何不让我就那样死了算了!”
“我……”
“你舍不得,对不对!你明明舍不得我。”
杜若试图挣开齐元昊:“是!所以你要好好活着!”
“所以,你是让我看着你一个人去死,是吗!!”
齐元昊攥着杜若的手腕不撒手,终于飚出了眼泪。
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
每一次他都被她丢下,如一个孤苦无依的流浪儿。
“我告诉你,杜若!你甩不掉我!这辈子都甩不掉!你死,我死!你活,我活!”
杜若只是傻傻站着,哭得梨花带雨。
齐元昊心疼得要命。
他的大手抚上,轻柔地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中箭后,我曾梦到自己走到了开满曼珠沙华的路上。满目都是殷红如血的赤莲花。醒来才明白,那是黄泉路。是你,你来梦里,将我带回了这人世间。”
“若儿,你我相遇注定是劫难,你可还愿陪着我一同踏平这黄泉路?”
杜若噙着泪,坚定地点了点头。
“阿离,我愿意的。我一直……都是愿意的。”
齐元昊笑了。
他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傻丫头。哭什么!输赢未定,你我奋力一搏便是!”
他扶着杜若一同上马,紧紧不放:“走!”
杜若再也未开口问他去哪。
他去哪,她便去哪。
二人策马扬鞭,飞驰到广陵城外的二十里处。
营帐连绵起伏,操练声四起。
这是定北军的大营。
“将军!”
“将军!”
自齐元昊入营,起此彼伏的招呼声响起。
众人看到主帅归来,都喜气洋溢。对主帅身后跟着的这位身形瘦削、面容清修的女子,更是似曾相识。
几位曾经见过杜若的将领,早就心领神会。
果然,还是她。
齐元昊倒也毫不藏着掖着,他径直走到了营中的教练场的角台之上,对着全营将士大声叫道:
“兄弟们!今日,我有一件大喜事要宣布!”
全营肃静,立正倾听。
齐元昊大大方方地牵起杜若的手,对着众人宣布:
“这位,便是你们的定王妃!!!我的娘子!!!”
一时间山呼海啸:
“王妃!”
“王妃!”
张熙等人望着齐元昊和杜若的身影,交头接耳:
“将军这是官宣啦?”
“陈皮,那……陈大夫还要关着吗?”
陈皮嘴角一抽,满头黑线:差点……忘了这个事。
鬼手陈还被关在军营大牢里呢。
……
“师父!”
杜若万分愧疚地走入军营大狱,却见鬼手陈正拽着一只鸡腿,油光满面。
他看到杜若身后的齐元昊,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痛骂:
“臭小子,你恩将仇报啊!丫头,甭理他,你走了他就拿我撒气,师父啊我苦命啊!!”
杜若白了齐元昊一眼,他只抿唇浅笑。
若不是怕鬼手陈事后发现端倪跑去通知杜若,他又何必费这个事,将他关进大营里呢。
“老头,好酒好肉我可一顿没少你啊。”
就是没有自由罢了。
一切可不都是为了追妻大业嘛。
一旁的陈皮略带歉疚地摸了摸鼻子,当初他也差点沦落到与鬼手陈一样吃牢饭的待遇。
幸好,他果断跪下认错。
王爷觉得他态度端正,放了他一马。
哪像鬼手陈,无论齐元昊如何追问,都一口咬定杜若没来,是齐元昊做梦。
便被将军关在营房大牢里好好反省了。
如今尘埃落定,陈皮终于松了口气。
自家王爷的漫漫追妻路终于到了尾声,他们这些可怜的池鱼,再也不会遭殃了。
副将张熙对杜若更是敬重有加。
若不是杜若当机立断拿了主意救了将军,他如今可是全军的罪人了。
如今,他看到将军和杜若终于在一起,甚是感慨:
“王妃您还不知道呢,北境这场战,本来还得再打上四五个月,但王爷伤愈后便想到广陵寻你,一刻都等不及,所以快刀斩敌首,不用三个月便把这帮匈奴人打得屁滚尿流了!”
杜若柔软的心,再一次被触动。
她抬眸迎着齐元昊凝视的双眼,炽热而深情,一如从前。
五年了,他们依旧是彼此眼里的心心念念。
齐元昊说得很对。
既然注定是一场劫难,分离又有什么意义?
天道既然不公,那便一同携手,捅破这天道,又何妨!
天道不公,可吾道不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