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苏意在学校里待了一整天,忙这忙那,等孩子们都放学了才回到家里。身上弄的到处是灰尘,出了好多汗,于是她就没做饭,先去卫生间洗澡。
洗完澡出来,她一边擦头发一边思考晚上吃什么。
冰箱里有一块鲜牛肉,可以和芹菜凑一起,做一道小炒。再拍个黄瓜拌一拌,添一道凉菜。
头发擦了大半干,宁苏意打开冰箱,拿出芹菜和牛肉,听见外面有人叫她:“宁姐姐,你在家吗?”
好像是乐吉的声音,宁苏意不确定,放下手里的东西,答一声“我在”,过去开门。
果然是乐吉。小姑娘还保持着宁苏意白天给她梳的辫子,两边各缀一枚蝴蝶结发卡。她手里捧着个宽口大瓷钵,里面盛着刚蒸出来的包子,还冒着白茫茫的热气,应是很烫,钵底垫了一块打湿的布。
宁苏意忙不迭接过来,发现真不是一般烫手,关切问她:“手有没有烫到?”
“没有,我小心着呢。”乐吉解放了双手,往额头上抹了一把汗,嘟着嘴呼气,“我姨妈刚蒸出来的,让我给你送来。”她补充一句,“是……荠菜馅儿的。”
说罢,她仰起头,怯怯地看向宁苏意,怕她不喜欢吃。
乐吉的姨妈就是上次款待宁苏意的李阿姨。
宁苏意只知道她手艺好,没想到做出来的包子也跟早餐店里卖的相差无几。她只觉晚饭有着落了,不用再忙活下厨的事。
宁苏意说:“谢谢。你要留下来一起吃吗?我一个人吃不完这么多。”她平日里吃饭都是一个人,难得过来个人陪她。
乐吉当然想跟她多待一会儿,高兴地点了点头。
她很喜欢宁苏意,觉得她就是上天派来的仙女,给他们送了好多衣服和文具,还有课外书。她长这么大没有读过那么好看的书,里面有彩色的插画和许多篇有趣的故事。她捧着书都不舍得看,生怕读完就没有新故事了。
宁苏意笑起来总是像微风一样舒服,身上香香的,头发也是香的。乐吉打心底里其实有些不好意思跟她靠太近。
宁苏意没觉察到小姑娘敏感的心思,让她找地方坐,她自己进厨房烧了一道青菜蛋汤,一人盛一碗,端到堂屋里去吃。
乐吉咬一口包子,喝一口蛋汤,埋着头小声说:“班里的同学今天都好开心,谢谢你送给我们的礼物。”
“你已经跟我说过谢谢了,不用客气,我们是朋友。”宁苏意一本正经地跟她交谈,语气全然是对待平等的大人的态度,不是敷衍。
乐吉睁大眼睛,睫毛像是两把小扇子,快速扇了扇,重复她的话:“朋友?”
宁苏意喝口汤,抬头看她,眼里染上笑意,反问一句:“难道不是吗?”
乐吉回过神重重点头,强调一遍:“是,我们是朋友。”
宁苏意解决完一个包子,忍不住又拿了一个,纯素馅儿也能调制得这么有滋味,在她的意料之外。她不禁夸赞:“你姨妈的手艺真好,比城里包子铺卖的还好吃,我回去以后肯定会想念的。”
乐吉本来弯着月牙儿般的眼睛,笑得很开心,闻言,嘴里的包子顿时不香了。
小孩子不会掩藏情绪,失落和难过都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嘴角的弧度一点点扁下去,能挂起油壶。
眼见她突然间愣着一动不动,眼睛里泛起亮盈盈的水泽,宁苏意有些慌乱地问:“怎么了?咬到舌头了?”
乐吉摇头,几分执拗地问:“你要走了吗?”
宁苏意反应过来她为了哪般,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安慰的语气:“没有那么快离开,我还要调查一些事情,会多住一段时间。”
乐吉的心情并没有因为她的话好转,仍旧失落得彻底。
她意识到宁苏意现在不走,以后也会走的,她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陪着他们。就像那些前来支教的老师,来来回回换了好几拨。除了周老师,他们最后都走了。
吃完了饭,宁苏意收拾碗筷拿去厨房。乐吉没离开,坐在堂屋外的台阶上,垂着脑袋偷偷抹眼泪。
月光照下来,她小脸上的泪痕清晰又晶亮,宁苏意走近,她就赶紧把脸埋进臂弯里,不让她看见。
宁苏意默默在她身旁坐下,手臂搂着她瘦小的身体,将她按在自己怀里。
乐吉只觉得自己被甜甜的花香味环绕,跟妈妈的怀抱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太美好了。她舍不得睁眼,害怕是个支离的梦。
宁苏意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月光一般轻柔:“乐吉,你看看天上的月亮。”
乐吉慢慢从她怀里退出来,抬头仰望浩瀚夜空,今天是农历二十二,月亮的形状像极了一瓣切好的西瓜,没什么稀奇。
这样的月亮,乐吉经常能看到,她不懂宁苏意叫她看月亮的意图。
宁苏意轻声告诉她:“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你以后会学到这阙词,到时候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乐吉睫毛挂着泪珠,懵懵然:“可我现在不明白。”
“你看天上的月亮有时圆满有时缺失,人间也一样,有快乐悲伤也有分离和重聚,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你努力读书,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那些不能见面的日子,我们看同一轮月亮,是不是也觉得相隔得不是很远?”
乐吉大致能听懂,但是不能接受,她的情绪好不了了。
宁苏意也不强求她完全理解,只给她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我很久以前资助过一个妹妹,我们平时见不到面,她学习很刻苦,再过不久,要到我所在的城市读博士,以后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乐吉这下明白了,倏地站起来:“从今天起,我也要好好学习!不对,今天已经快过完了,从明天起!”
宁苏意赞许地点点头,竖起一只手:“Givemefive!”
乐吉:“嗯?”
“击掌的意思,相当于盖章,盖完章你就不能不认账了。”宁苏意没有笑,很认真的神情,跟她说,“乐吉,你要争取走出这里,我等着你来找我。”
乐吉也绷着张稚嫩的小脸,跟她击了个响亮的掌,保证自己一定做到。
——
教乐吉他们班英语的女老师雨天路滑摔伤了腿,无法久站,请了数天病假。学校教师资源紧张,宁苏意临危受命,暂代英语老师一职。
别的科目她不能胜任,英语老师勉强可以当一当。
周越说她太谦虚,他偷偷站在教室后门听了半节课,她那发音都能当翻译了,教这些小孩简直绰绰有余。
乐吉最积极,上课举手回答问题,下课还要追着宁苏意请教。因她跟别的小朋友相比,与宁苏意的关系更为亲近一些,惹得别的同学好生羡慕。
课余时间,宁苏意走访了乡里的几家医院,了解情况。
访问到最后一家,是院长腾出时间亲自招待她,两人在办公室里谈话。
老院长戴着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拿遥控器调低了空调的温度,担心宁苏意热,而后找出茶叶,给她沏了杯茶。
“先前有一个姓邱的男人过来调查过,他是你们慈善基金会的人?”老院长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册子,上面记录着目前捐赠的医疗器械和药品数量。
宁苏意说:“他是我们的同事。”
“哦,我也不太敢信任,只粗略说了些情况,没全部交代。”院长把册子交给她,“我们这医院缺CT、核磁共振,小的器械也时常不够用,像是输液泵、电子血压计,这些都很急需。几个月前,有人过来做统计,我按照需求报了数目,后来就……”
他声音越发低下去,略显沧桑。宁苏意清楚什么状况,是有人背着她玩探囊胠箧那一套。她眼神有些冷,低头翻看册子。
院长趁她查看的工夫,一面细细与她说明:“我们作为受赠方,支付了保险费、安装费等等,但实际上运送过来的器械和药品数目远没有达到当初核对好的数目。我知道,这毕竟是别人捐赠的,说到底是我们占了便宜。即使出了问题,我们也不好意思提要求、上报情况。”
宁苏意震惊,丢下册子,直愣愣地看着他:“您、您说有人要求你们交付保险费、安装费?”
“不止这些费用呢,还有什么……哦,对了,还交了设备运输费。”
院长再次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几张票据单子给她看。因医疗器械精密昂贵,所需的运输费等数目不低。
宁苏意霎时面覆寒霜。
若不是深入打听,她哪里知道,有人不仅仅是从中捞油水,更是打着捐赠的名义趁机骗取钱财。
设备运输费、保险费、安装费之类的费用,她一早就跟吴总商议好了,要提前支付给他,免得给小医院增添负担。吴太太念及她是为了慈善事业做贡献,当场做主给她免除了一应手续费用。吴总自然听太太的,笑着应允了。
宁苏意按捺着胸中腾起的火气,面上装作镇定,用手机拍了单据和册子。
“您放心,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新的医疗器械和药品正在运输过程中,不会收取受赠方任何费用。关于之前收取的费用,也会如数退还。”宁苏意站起身,面色清冷,话语严正,“我既是SUYI慈善基金会的理事长也是法人代表,说的话还是能作数的。出了这样的事,确是我们的疏忽,我深感抱歉。您放心,我定会给您一个交代。”
院长跟着站起身,激动得不得了:“单凭你亲自过来询问调查,我就知晓这件事不会没着落。”
顿了顿,他深深感慨:“以前也有民企给我们捐赠物品,都是作秀,请来一大堆媒体拍照采访,后期捐赠的物资根本没到位。还是那个原因,我们立场摆在那里,不好意思跟人家提。”
宁苏意:“我跟您保证,我们绝不会那样。”
“我相信你,我真的相信。”院长语气真诚,跟她握手,表示感激。
这件事算是有了新的进展,宁苏意回去就给梁穗发邮件,让她暗中清查慈善基金会内部的人员。
——
周四上午有节英语课,宁苏意暂时把正事挪到一旁,专心给孩子们上课。
她教学生读英语书上的对话,为了让他们听清发音,她刻意放缓语速,每一个单词都咬得很清晰,改掉以往口语上连读的习惯。
个别难读的单词,她会写在黑板上着重教学,同样改了连笔的习惯,每个字母都写得像是打印出来的。
周越突然过来敲了敲教室的门,朝里面喊了一声:“宁老师,有人找。”
宁苏意愣了愣,表情有些诧异,想不通谁会在这时候找自己。
她把英语书放在讲桌上,走下讲台,出了教室,一眼望见台阶下颀长挺拔的男人,戴着鸭舌帽和墨镜,穿着白色T恤、黑色束脚工装裤,脚边立着一个银灰色的大行李箱,贴满了奇奇怪怪的贴纸。
井迟歪了歪头,不露眼睛,薄红的唇翘起,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磁性:“姐姐,快一个月没见,你怎么当起老师了?你有教资证吗?”
宁苏意手心里攥着的小半截粉笔头掉地上,骨碌碌滚下去。
井迟松开行李箱的拉杆,弯腰捡起地上的粉笔头,在走廊的水泥地面上写字: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