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皮三向来对其母没什么感情,不光没有天生的亲情,就连作为人起码对于另一个人的尊敬之情都没有。或许在他看来,她的尊严跟行人脚下的烂泥没什么区别。她在男人面前卑躬屈膝,把受过的苦待服侍完客人之后,尽皆撒到狗皮三身上,为此,他孩童时代的孱弱躯体上时常挂着一般孩童不会有的伤。
他很清楚窑子的味道,就跟其他贫贱的百姓所处的环境里的味道一样,充满了腐烂的恶臭、刺鼻的鱼腥味、低廉的脂粉味,还有石楠的怪味。这些气味混杂在一起,发酵出了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钻进他小小的脑袋里,排挤掉全部的希望。整日生活在各种粗重的喘息声和娼妓的斥责声、男人们的嬉笑声之中,他觉得自己跟那些寻求短暂欢愉的男人没什么区别,只是他能常住在这里,而他们都只是短暂的过客。
若是对一个养尊处优的人来说,沦落到这里无疑是沦落进地狱。可对一个一开始就出生在这恶劣、混乱环境里的孩童来说,这是童年的养料,儿时的受难所,更是成长的催化剂。他们出生在这里,成长在这里,嬉闹在这里,若是没有意外,死也会在这里,就在这肮脏且阴暗,充满了臭气和腥味的地带和其他人一样一直到死。
在满是抢匪、恶棍、地痞、娼妓和老鸨的地方,是不会有希望诞生的,活着就是唯一的指望。在这里的诸如狗皮三这样的孩童,眼睛里没有光芒,脑袋里没有希望,他们早早就学会了最底层江湖人的那一套恶习,满口脏话,打架斗殴,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因为这就是他们多面对的,且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善良和正直的人,在这里是没有活路的,他不光会被所有人厌弃,更会被同样的贱民压榨而死,就像是在磨盘里被倾轧的谷物。卑鄙和龌龊,才是这里的通行证,骄傲和骨气只会让人加快灭亡。
孩童还是一个纯洁的器皿,在这样的环境里濡染久了,也会装满各种散发着腐烂气味的污泥浊水。而这里的每个孩童,童年过得都极为悲惨,他们多半没个健全的家庭,也无人管教,像富家子弟们那样上私学是奢望,公立学堂也是可望不可即,因为那里基本都是普通平民子弟,而他们属于贱民,从一出生就注定为贱民,并且世世代代为贱民。
由此追溯,类似狗皮三式的悲剧还在很久以前便开始在这里上演,并且将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他们死亡的那一刻。可他们是注定生生不息,永远在这阴暗的夹缝里苟且求生。
他痛恨他母亲,那个全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那声像是贱畜般被人呼来喝去的称呼,“杏子”。
狗皮三对这个女人没有什么过深的了解,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也不知道家在哪里,也不知道她有什么亲人,他当做自己是一个冷漠的看客,看她在急切求欢的男人们面前搔首弄姿,看她被客人打了巴掌却强颜欢笑,看她对自己发火时的狠戾神色。
她时常会无缘无故发火,并把狗皮三痛打一顿,等到累了之后,又病恹恹地靠在窗边,一边哭一边笑,时不时地还要呆怔怔地瞅着他。每当他被母亲这样盯着看时,总会让他胆战心惊,就算是被她痛打时也没这么害怕过。以身处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意识告诉他,她对自己算是深恶痛绝,并且早有暗害他的预谋。
他不畏惧,也丝毫不同情,因为这个世界同样没人会同情他。这一切他早已经习惯,只是偶尔会想,他那个未曾谋面的父亲究竟是谁。于是他时常盯着来急切求欢的男人们看,有时候躲在床底下,有时候是门缝,有时候是明目张胆,站在还未合紧的帷幔外面,看着里面扭曲摇曳的影子。他想到了漆黑的夜晚,想起了干枯细瘦的树影,它们时常在这样的时刻挣扎,枝干在风中撞击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而这一切都令他胆战心惊,视如令人难以喘息的噩梦。
最令他惊悚的一次,他看到那个名叫杏子的女子躺在床上,侧过脸直愣愣地盯着他看,眼睛阴冷无神,仿佛是一个怀恨冤死的恶灵,也不管不顾那个气喘吁吁的男人。那神色在幼时的狗皮三看来,简直犹如恶鬼,直到那男人见了他,他才反应过来。
是的,他们大多数人都很类似。过着没有希望的生活,用尽自己的一切甚至是尊严来换取活下去的资本。
他还记得,那个精疲力尽的男人气喘吁吁地问过他,是不是她的儿子。狗皮三只是点点头,依旧在一旁站着,像是一块木头,也同样直愣愣地瞪着一双阴寒的眼睛,宛若一条脱水的挣扎过但终是死掉的鱼。
那男人看了他一阵,他们三个人一起沉默,宛若都已经死了一样。过了很久,那男人才起身穿衣,并没有急着给杏子钱,而是走到他身边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你当我儿子吧。”
于是,狗皮三眼睛里终于有了个父亲的形象。那男人身子挺高,就是时常气喘吁吁的,走两步就开始粗喘,肺部时常发出破漏的风箱般的杂音。这点狗皮三觉得倒没什么,因为生活在这里的人总是会有些毛病的。他们不是身体不好,就是精神不对劲。这个男人虽然看起来气色不太好,但好在精神没什么毛病,起码没有像那个时常在街上突然诡笑的“老黑”一样,被认作是精神病。
顺带一提,这个精神不太正常的老黑,就是黑八的父亲。他的母亲呢?传言中,他母亲有很多种死法,有的说是被黑八父亲发疯杀死了,有的说她跟着有钱人跑了,有的说她被夜叉鬼叼走戏辱了一番,死了,所以老黑也疯了。
夜叉鬼,狗皮三心想,又是这个夜叉鬼,他不止一次听闻到关于夜叉鬼的传说了。
于是他问那个已经成为他父亲的男人:“为什么人们这么害怕夜叉鬼?它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会强抢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