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清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鼻端还萦绕着杏仁露淡淡的香味,那是昨天晚上睡觉前梅黛端来的。
梅黛比梅清小两岁。她们是同父异母的姐妹。梅黛的母亲去世后,父亲便将梅黛带回了家,那年梅清十岁。
父亲安排她们在同一间学校读书,也跟着同样的师傅学习各种技能和家族事务。
她们姐妹相貌很像,成长经历也几乎一致,但是所有人包括她们自己都知道她们俩不一样,很不一样。梅清一直被视为家族接班人,而梅黛,从来没有机会。
母亲身体一直不太好,而梅清从三四岁开始就像陀螺一样赶着场子学习各式各样的东西,陪伴母亲的时间自然不能算多,直到上高中后不久,有一天母亲忽然一睡不醒。
梅清觉得自己就像一根紧绷的弦,在母亲去世的那天早上绷断了。她连续两个多月萎靡不振,经常呆呆一坐就是一天,父亲也无计可施,甚至冲她大吼大叫让她振作,当然也没有效果。
梅黛却默默地陪伴着她,后来有一天忽然对她说:“姐姐,我知道那个最爱你的人去了,你哭吧,我陪你。”那一刻,梅清泪如泉涌。她觉得梅黛就是她的亲妹妹。
梅家表面上拥有数目庞大各不相关的各种公司,既有景德镇的窑厂,也有京城的文化传播公司,还有木器厂,字画店,甚至还有间拍卖行,但是,其实梅家是赝品世家。
如同其他各式各样的世家一样,梅家做赝品已经有许多代人了,家族里的人各司其职,有人负责生产,有人负责销售,有人负责内部管理,也有人负责外部安全。近年来乘着收藏热的东风,不断将各色赝品发扬光大。
梅清作为长女,本来就是家族掌门人的热门人选,加上她从小天资过人,又努力上进,技艺超群,与书画名家刘玉堂结为连理之后,名声更胜,所以前年父亲去世后,执掌家族也就顺理成章了。梅黛则一只充当她的助理。
虽然婚后几年都没有孩子,但是忙碌的梅清也没有特别在意。她执掌家族以来,觉得做赝品毕竟见不得光,风险也大,一直忙着逐步发掘赝品的新出路。
一条出路就是是“做旧如旧”,走修复的路子,籍着家族掌握的各种秘技,既然能做出以假乱真的赝品,自然也能将真品修复如旧,如此就能实现巨大的增值。
另外一个路子是梅清最近才想到的,就是:双明。
所谓赝品,说白了就是假货,从来都是以假当真,若是双方都明知道是假货而当作真货进行交易,是谓“双明”。
如今有钱人越来越多,可是其中不少资金来源都可能是灰色的,如何将灰色的收入变成白色,只能八仙过海了。
其中之一就是买入一件赝品,之后存上几年,再拿到拍卖行去按真品天价售出,自然到时买卖双方实质是一家。虽然要支付一些相关费用,但是如此一来,灰色的资金有了来路:投资收藏所得。算下来还是很划算的。
整个交易链条中一件高质量的赝品必不可少,若是通过家族的拍卖行来操作,销售赝品的风险大大降低,操作得当简直是钱途不可限量。
她将自己的想法和梅黛说了之后,梅黛也非常兴奋,觉得是个极其不错的想法。昨晚她们还一边喝着杏仁露一边讨论着操作细节。
后来梅黛有些突兀地提起了她自己的母亲,她忽然说,要是我妈还活着,看到我如今过得这么好,说不定有一天还能像姐姐你一样执掌家族,那该多么开心啊。
梅清觉得这话说得不伦不类,她们姐妹年龄相差无几,再说梅黛是从外面带回来的,怎么可能有机会执掌家族呢。
而这时梅黛几乎落泪,掩饰般地又说起了姐夫,她抚着小腹,半开玩笑地说,姐姐你可得抓紧些,再不给姐夫生个儿子,他说不定要像爸爸一样带一个回来了。
这个玩笑让梅清有些不高兴,而这时睡意突袭而来,她不咸不淡地表示该睡了,她最后的印象是梅黛带着灿烂的笑容温柔地说:“好啊,姐姐晚安。”
姐姐晚安,晚安,安……
梅清睁开眼睛,透过帐子朦胧望出去,用来装杏仁露的白色瓷碗静静地放在床头小几上面。
说起来,这只白色瓷碗还是梅清学习陶瓷制作的时候第一批成功的作品之一。
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在师傅严厉近乎苛刻的要求之下,终于,这批瓷碗过关了,虽然只是最基本的白骨瓷,但是由于工序复杂且难度大,要做到完美的大小、形态、色泽,还真是不容易。
当最终见到出窑的成品时,梅清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六只瓷碗一模一样,散发着柔和的光芒,触手光滑细腻,温润如玉,是她,亲手完成的。
不对!梅清猛地坐起身来,这只碗不对!形状不对!色泽也不对!不是她做的!赝品!绝对是赝品!
梅清伸出手,撩开帐子去拿那只碗,打算仔细看看怎么回事儿。不对!手也不对!这不是她的手!
梅清在赝品制作方面专攻陶瓷和书画。事实上,要做出完美足以乱真的赝品,制作者本身就几乎可以称得上大家了。
之所以市面上大部分赝品难以蒙混过关,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真正拥有技能的大家自然可以靠真本事真姓名吃饭,没有必要也不屑于去制作赝品。
而在梅家,家族成员却是从小就被训练从事各类赝品的制作,技艺非凡,种类的选择则主要看市场需求。
梅清五岁就开始拿画笔,八岁开始进窑厂,不仅可以模仿书画大家,她绘制的陶瓷作品更是独树一帜,所以她明面上的事业就是小有名气的陶瓷绘画大师。
多年的训练,她的手指长而有力,手心略粗糙,看起来有点儿像男子的手。
现在这只纤纤细细、又柔又滑的手是谁的?
梅清猛地将左边儿袖子撸上去,果然,手臂白白嫩嫩,像一截嫩藕似的,也和她麦色的结实手臂完全不同。
身为女子,梅清并没有跟着家里的火将练外功,女孩子肌肉太发达总不是那么回事儿,而是在父亲的安排下师从南粤刘氏,修习太极。
她的师傅乃是刘氏当代的掌门人,看着落落大方的一位女子,相貌不过中等,丝毫看不出任何有武功的迹象,但是举手投足、行走坐卧之间,真正是行云流水、舒适自然,让梅清心折不已,习练极为用心。每日早晚各练半个时辰,几乎从不间断,多年习练,成就斐然,内修功法,外修肢体,四肢均修长匀称,结实有力……
她狠狠挥舞了一下眼前的手臂……简直是……手无缚鸡之力啊!
难道是传说中的穿越?!
这么说她已经死了!死了!
她如日中天的事业,她英俊多才的丈夫,她亲密无间的妹妹,都没了!没了!
等等,妹妹……
梅清忽然感觉如坠冰窟,心思清明无比,妹妹,是的,妹妹,这一切都是她安排的吧?自己精心想出来的发展大计就是催命符吧?如今执掌她的事业、落实她的计划、陪伴她的老公的人就是这个妹妹吧?
这个女子隐忍了多少年?策划了多少事?只怕当年母亲去世也是她的手笔。自己看来也是一睡不醒了,大家一定认为是某种隐形的遗传疾病发作了……
也不知怔怔地坐了多久,梅清慢慢缓了过来,所谓存在即合理,穿越就穿越吧,也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静坐良久,梅清的眼睛渐渐适应了昏暗的光线,天应该快亮了,帐子外面隐隐透出柔白。
梅清先环视了一下帐子里面,铺着浅蓝色的褥垫,枕头上是银白色绣着梅花的枕巾,白色的薄被几乎完全没有装饰,只在被头一尺左右的地方滚了一道暗红绣着如意纹的缎带。身上穿着白色的细棉布中衣,柔软服帖。看来如今的身份和经济条件应该都还不错的。
梅清活动了一下身体,自己现在是谁?脑中自动出现了答案,陈氏七娘,名雅,因为生下来个头儿很小,小名儿就叫做小小,尚无字,今年十四岁。父亲陈伟岩,陈家长子,现任湖南四品都指挥佥事,母亲冯氏,是邵阳知府的嫡次女。
呃,陈雅陈小小,还不如叫陈圆圆算了。梅清心中腹诽了一阵。她惊讶的发现自己并没有太多的震惊和难过,居然这么快就接受了现实,也许是因为原来的世界太让自己失望,也没有太多值得留恋的。
她闭上眼睛,等着脑中还有什么东西出现,接下来应该是传说中涌出的原主儿的记忆了吧。
居然什么也没有,梅清郁闷的睁开眼睛,伸展了一下双臂。咦?右手前臂上有一块地方颜色比别的地方要深,怎么回事儿?
这时脑中自动出现了前臂受伤的情形,火焰,燃烧的物品,几个大箱子,烧伤好难受!包着难闻的药膏,足足两个多月才好。
梅清渐渐明白了,只有那些最基本的信息还有和身体相关的记忆才存在。
她想起来现代有一种学说,认为不仅大脑,身体本身也是有记忆的,这种记忆可能是具体的情景,也可能是潜在的影响。随着器官移植日渐普遍,身体记忆的情况也时有报道。
移植了他人器官的人也多少移植了他人的部分记忆和性情。据说最有说服力的案例是有个移植了被谋杀者心脏的人可以复述出案发当时的情景,还据此抓获了罪犯。
梅清心里暗暗想到,自己目前的状况大概就是这种学说的最好例证了。
身体记忆并不会自动涌出,似乎只有在相应的情景下才会想起,现在只有些零星的碎片,但是在这有限的空间里一时也回忆不出太多东西。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下来,打量着房间。
房间不大,朝南有长窗,不过窗帘低垂看不到外面,家具不多,式样古朴,自己刚下来的楠木六柱床摆在最里面,木色暗沉,雕着如意云头纹,兼有十字构件攒成的透棂,做工十分精良。
近门口竖着博古架,靠墙一张梳妆台,床边一只矮几,上面孤零零地放着一只瓷碗。
她轻轻拿起那只碗,凑近闻了一下,一股浓郁的甜香味儿。没错,果然是盛过杏仁露,而且杏仁放得太少不够香,糖又放的太多过于甜,对这种最钟爱的甜品香味她自然不会弄错。
难道本主儿也是因为杏仁露死的?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招谁惹谁了?至少目前这些恐怕都是无解的问题了。她无趣的放下碗。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动静,似乎有几个人正在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