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三,午时。
栖凤岭山脚下一片松林旁,茹儿和张伯坐在林子外。
往林子里走上百十步,孤零零停着一辆马车。
便是车内铺着软榻毯,置着暖炉,但外间天寒地冻,仅靠一层木质车壁依然保存不下太多热量。
“这么说,你要搬来双河村?”陈初躺在马车内,一手垫在脑后,说话时带出一道浓白哈气。
“嗯。”趁着刚刚完成一场二人斗地主,身子尚热,蔡婳抓紧时间边穿衣裳边道:“老头子要把我赶去城外庄子,我还不如回双河村,好歹是我自己的庄子。”
陈初觉得怪怪的。
鹭留圩原属蔡家产业,赁给陈初后,猫儿成了哪里的大娘子。
而双河村是猫儿长大的地方,此刻蔡婳却又成了此处主人......
“婳儿搬家就带这点东西?”
狭小的车厢内,榻毯一只、暖炉一鼎,缎面绒被一条......现下还洇湿了。
除此之外,便是车厢内关在猫笼里的‘猫儿’。
蔡婳没能如愿去鹭留圩后宅猫儿卧房,却偏要把小花猫放在车内......
这是让‘猫儿’欣赏她方才纵马驰骋时的英姿么?
够阴暗!
“废话!我是被赶出来的!又不是出嫁能带嫁妆......”
蔡婳对着一面小铜镜整理好发髻,补上了口脂,说的轻描淡写。
双河村的村民已全部迁走,村内现下只有蔡婳安排的一对老夫妻守着,便是今天搬过去,寝具被褥俱无,此时又正值寒冬......
“我从家里给你拿几床被褥。”
陈初起身穿衣,蔡婳却挑了挑柳眉,道:“你和那小野猫用过的,我才不用,谁知道上面留有些甚!”
“那就去买几床新被。”
“也好。那咱们现下出发吧,去隔壁朗山县县城。”
“朗山县?不去咱们桐山县么?”
“去也可以,你只要不怕陪我买寝具时遇见你那小野猫。”
“呵呵,那便去朗山县吧。我非是怕遇见我家娘子,只是想去领略一下别处风光!”
“嗤~我的细软大多在采薇阁烧掉了,买东西需你来会账。”蔡婳回眸娇媚道。
“嗯。”
“还有,双河村有产出前,我没钱使,伱需养我。”蔡婳说的天经地义。
便是再穷,她也不至于缺这点钱。
但蔡婳心窍玲珑,心知自己这小冤家欲要做名‘大丈夫’,可她又比陈初大几岁,所以故意在他面前偶尔示弱,以‘你需养我’这样的话来满足男人的保护欲和虚荣心。
蔡三娘子,从来不缺手腕和心计.......
两人穿戴整齐,唤了茹儿和张伯,调转马头往十字坡去了。
往朗山县需从十字坡转东,行上五十里。
路过十字坡时,陈初喊了大宝剑同行,毕竟当下旅途遇到拦路打劫的一点也不稀奇。
蔡婳却道:有张伯在,无碍。
陈初看了看佝偻着腰身的张伯,不太相信这名时常把马车赶进路沟里的迷糊老汉,最终还是带上了大宝剑。
几人出发时,大约午时末。
冬日,城门戌时闭门。
三个时辰赶五十里路,时间还是蛮紧的。
行出二十多里,进入朗山县地界后,所经村庄更显凋敝。
远眺一眼,只见大片大片良田荒芜,不见青绿冬麦麦苗,全是枯黄杂草连片。
偶见坑洼背光处,还残存着灰扑扑的积雪。
陈初甚至还在一条废弃沟渠中看见一具尸身,脸上已被野狗啃得面目全非,左臂和右腿也不知被扯到了何处。
尸体干瘪,但凡有肉的地方都有撕咬痕迹,旁边黄土上还糗着一团一团已变硬发黑的污秽,不知是血还是人体组织......
这是陈初近一年来首次踏足别县。
他以为桐山百姓已是当下农人艰辛的缩影,实没想到刚进这朗山县便是更具冲击的视觉暴击。
与蔡婳同坐在车辕上的陈初,下意识伸手帮蔡婳遮住了眼睛。
蔡婳愣了一下才明白,陈初这是怕吓到她。
她又不是小女孩了,比眼前更惨烈的画面也见过,不过蔡婳只抿嘴娇笑,并未扒开陈初的手,反而往身后怀里偎了偎。
直到马车走出半里远,陈初才疑惑道:“这朗山县怎荒芜至此?比我们桐山县还大大不如......”
蔡婳听了却瞥了陈初一眼,“我们桐山县很差么?要知晓,桐山县几家大户的家财多以漏舶、回易而来,并不太苛待农人......”
‘漏舶、回易’便是走私。
蔡婳的阶级注定了她的立场,她想表达的是:她们几个胥吏家族因为有走私之利,相比别县豪族,对农民的盘剥轻的多。
据她说,朗山县饮马庄郑增禄祝员外家有七子,其中二子、四子原为周朝官军校尉。阜昌二年,金齐南下,郑二郑四临阵倒戈降了齐国。
后齐国占领淮北全境,郑二封武略大夫、蔡州留守司统制。
有此背景,本就儿孙众多的郑家在朗山县几如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短短几年,通过各种手段几乎把本县自耕农尽数变作了他家佃户,便是有些小地主也被逼的售屋卖地。
但有反抗者,便被郑家人绑进饮马庄施以私刑,数年来被殴打致残、致死的百姓不计其数。
“是以,朗山县乡下弃田逃往他乡的百姓甚多,此处才会显得如此凋敝。”蔡婳总结道。
“上面的官员不管么?”
陈初疑惑道。
桐山县虽官场混乱,但那些阴私勾当终归只敢在暗地里进行,大家至少还守着明面上的规矩。
可这朗山县的郑家人强占全县近半良田,何止是明目张胆啊,简直是法无法天。
“谁敢管?如今天下纷攘,郑二这般带兵的兵头是各位大人眼中的香饽饽,巴结讨好还来不及,谁敢去触他们的霉头。”
蔡婳偎在陈初身上,懒懒道。
陈初不由感叹,有了枪杆子就是爹,自古以来,莫过如此啊。
酉时。
天色渐暗。
朗山县城西二十里,清风岭。
“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陈初望着拦在马车前的几名蒙面大汉,哑然失笑.......
只因一刻钟前,他刚刚问过蔡婳,会不会遇到剪径蟊贼。
蔡婳答的轻松写意,看运气吧,运气好了,或许能见着......
“嘻嘻,运气果然好。”蔡婳趴在陈初耳边笑的娇艳妩媚。
嗯,爱笑的女子孕气不会差。
被临时拉来出差的大宝剑,往前迈了一步......
好嘛,这可是送上门的KpI!
领头那蒙面汉子手提梢棒,见大宝剑身负阔剑,马车上又有女眷,竟抱拳唱了个喏,道:“几位,俺们最近手头紧,若客官方便,就给些银钱。几位放心,俺们只要钱,不劫色......”
“噗嗤~”
坐在车辕上的蔡婳笑出了声,她还没见过开口这般怂的强人,不由玩心大起,高声道:“兀那汉子,见了老娘却说不劫色,怎了?嫌老娘长得不够标志么!”
一旁的陈初抬手给蔡记蜜桃臀来了一巴掌。
蔡婳回眸一看,眯起媚目笑了起来,上身一歪又趟进了怀里,悄声道:“怎了?奴家与人说笑惹小狗吃醋了?”
“尊重一下别人的职业好不好!人家正在打劫!”陈初严肃道。
眼瞅这对小情人腻歪在一起调笑,领头那蒙面汉子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正欲提棒上前吓唬一番,身后却响起结义七弟郭梁的声音。
“敢问.......前面的可是桐山急公好义陈铁戟当面.......”
天色昏昏,郭梁不确定道。
“嗯?”
陈初拍拍蔡婳屁股,示意后者坐好,这才跳下车辕上前打量对方几眼,奇怪道:“你是......”
因走近了些,郭梁终于看清来人面目,惊喜道:“啊呀!果真是陈铁戟啊!”
“......”
矮油,俺哩名号都传到隔壁县了么?
眼瞧陈初不认识自己,郭梁连忙拉下遮面巾,道:“陈铁戟,在下铁山靠啊,咱们在你那十字坡大酒店有过一面之缘!”
“哦......”陈初模模糊糊记得此人,便笑着抱拳道:“郭大侠,许久不见。”
“啊呀,在急公好义陈铁戟面前,在下哪敢称大侠!”
郭梁说罢,一把拉住了领头那蒙面汉子,急切道:“大哥,这便是我一直提起的陈铁戟!数月前,小弟身无分文流落至桐山县十字坡,正是在陈铁戟店里吃了一顿饱饭,并得陈铁戟赠了盘缠,我才能有幸遇见哥哥啊!”
“啊呀!原来当面便是急公好义陈铁戟!在下飞天鸟曹飞久仰大名!”
说罢,领头蒙面汉子去了遮面巾,抱拳作揖,其余汉子见大哥如此,纷纷抱拳。
“......”
矮油,咱也有被人纳头便拜的一日啊。
陈初忽然有些后悔,当初不该为了好玩胡乱起了个铁戟银枪的诨号,叫个呼保义,叫个及时雨.......怎也比这铁戟听起来好吧。
......
戌时末,鹭留圩。
玉侬带着翠鸢、虎头,和众村民、力役在院外看大戏。
后宅静悄悄的,猫儿一人站在卧房大案前,皓腕悬空,手捏狼毫,似乎是在练字......但提在手里的毛笔却久久未落。
直到一滴墨点滴下,走了神的猫儿才回过神来。
看着干净宣纸上逐渐晕染开来黑色墨团,猫儿皱起小鼻头,表情微恼,干脆搁了笔,颓然坐在了椅子上。
今日在城中一直等到午时,也没能等到预想中会主动来寻她的蔡婳。
后来,翠鸢着人打听,说是蔡三娘子今日一早便出了城。
下午,猫儿返回鹭留圩,却又听大郎说初哥儿临时有了差遣,今晚不回来了......
猫儿心中狐疑不止,遣了翠鸢找姚美丽套话.......长子虽支支吾吾不肯说实话,但无意间说漏了蔡婳的马车今日来过庄子上。
哎呀!猫儿这才晓得自己自作聪明去城里等蔡婳,家却被偷了!
正思索间,一阵乱糟糟上楼的脚步声和玉侬标志性的咯咯傻笑传了过来。
猫儿起身开门,见两大一小三个小人各拎了一张矮杌子上了楼。
这是大戏散场了。
三人见了猫儿,迅疾敛了开怀模样,互相对视挤眉弄眼一番。
虎头和玉侬分开前,还趴在后者耳朵旁低声道:“玉老师,你说了明日带我去浅湖捉小鱼,说话算数哦。”
玉侬悄悄看了猫儿一眼,只朝虎头不住点头,示意自己保准说到做到。
两人不敢大声说出来,自然是知道猫儿若知晓了,肯定不会同意虎头去湖边嬉戏。
两人说定,各自回房。
虎头搬着小杌子路过猫儿身旁时,还不忘放下杌子,宛若小大人一般行了一礼,道:“阿姐,虎头困了,这便睡下了。”
猫儿以前一直想让虎头知书达理,想把她养成大家闺秀模样,可此时见这小丫头刚刚与玉侬说了悄悄话转脸却一本正经的面对自己,猫儿心里忽然有些难过......
于是,这晚猫儿和玉侬睡在了一起。
前面东拉西扯足足用了一个时辰铺垫,直把爱聊天的小话痨都说困了,猫儿才忽然来了一句,“玉侬,你们是不是都不喜欢我呀......”
“没有呀,姐姐怎忽然这般问哩?”玉侬困的直打呵欠。
“虎头最近老是黏着你,也不和我睡一起了,就连官人也......”睡在外侧的猫儿侧身望着床边的鹅黄帐幔,有些委屈道。
“公子他怎了?”困倦的玉侬多少提起点精神。
‘官人今晚定然和菜花蛇在一起’,这句话猫儿不愿说出来,好似说出了她就败了一般。
不过,猫儿当下的确觉得自己很失败。
自己从小带大的妹妹现在不爱找她了,还有一起相依为命过的官人,也不黏自己了......
想起以前两人在山上,官人半夜里总会隔三差五钻到自己卧房,抱在一起说些情话也好、耳鬓厮磨一阵也好。
那时,官人在外是一帮兄弟的主心骨,回家后却像个小孩似的,还会和虎头争宠,动不动便要她抱着唱摇篮曲哄睡.......
也总是说,我家猫儿最可爱了。
可现在,他许久没偷偷钻过猫儿卧房了,也许久没说过猫儿可爱了。
猫儿揉了揉微微发酸的鼻头,背对玉侬道:“玉侬,我是不是一点也不可爱呀?”
“嘿嘿......”玉侬赔笑一声不言语。
“让你说,你便说嘛!”
“嘿嘿,姐姐不是不可爱啦,只是平日总爱端着架子......”玉侬小意道。
“你以为我喜欢端着架子呀!但平日庄子上这么多事、作坊那么多事.......我若没个样子,怎管那么多人呢?我若没个样子,旁人要说咱家风轻佻了!”
说起这个,猫儿更委屈了。
可玉侬却道:“可姐姐不能每时每刻都端着架子呀,那样你累,旁人也累的。在外,姐姐是陈家大娘子,在家姐姐可做回虎头的阿姐呀,不要时时处处管她那般严苛。
还有公子,他最近一直在领着大伙做工,咱们一家只晚上能凑在一起吃顿饭。姐姐却尽在饭桌上说庄子上的事、作坊里的事。姐姐没发现么,最近咱们吃饭时,大家的话越来越少了.....”
“我说那些不是为了让官人知晓庄子的情形么。”猫儿更委屈了。
“姐姐,玉侬知晓姐姐厉害,但你心里装的事太多了,公子心里装的事也很多,你们在一起时若只说正事,还算夫妻么?”
玉侬说到此处,小心翼翼戳了戳猫儿单薄的后背,悄声道:“姐姐,我们搬进后宅这么久,从没见过你和公子同房呢,你俩......是吵架了么?”
“没有......”猫儿含糊应了一声,忙岔开话题问道:“玉侬,你和官人平日都聊些什么?”
“没聊些什么呀,都是瞎聊,公子骂谁我便跟着骂,公子说谁好,我便跟着夸。旁的......”说到此处,便是在这只她二人的卧房里,玉侬也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道:“旁的,还会说些傲来花样......”
“傲来花样.......”猫儿重复了一遍才意识到玉侬说的是甚,不由轻啐了一口,“骚蹄子,没个正经!”
玉侬却唧唧一笑,大咧咧道:“以前,阁子里最招恩客喜欢的妙娘姐姐便说过,女子生的美些丑些不当紧,却要有些情趣.......”
玉侬话未说完,猫而便批评道:“莫把你们阁子里那套带进家里!”
“......”玉侬嘟了嘟嘴,隔了一会儿才嚅嗫道:“姐姐,这房里只咱姐妹,又无旁人,有甚不能说呀,你又开始端架子了.......”
其实吧,关于男女之事,猫儿便是没玉侬懂的多,却也不是白纸一张。
毕竟当年赵寡妇那营生在哪摆着呢。
她只不过是少了些实操经验。
却也正因为这样的出身,猫儿唯恐官人会觉得自己轻佻、不够端庄,所以坚持‘守制’这一在当下看来‘懂礼’的做法。
可蔡婳的出现,却让她有些着急了。
那蔡婳不但讨厌,家里也强势,又有心机,猫儿可没信心能她收拾的像玉侬这般服帖。
胡思乱想一阵,猫儿忍着羞赧,决定问一问玉侬那傲来都些甚花样,反正屋里只她两人。
“玉侬~玉侬?”
却不想,躺在内侧的玉侬已经睡着了.......
猫儿气闷,更是一点睡意全无。
望着帐幔发了一会呆,猫儿忽然悄悄起身回了自己卧房。
翻出做针线的笸箩,在下方翻出一沓纸来,这些纸张上都是几个月前陈初给《西游释厄传》做服化设计时留下的图样。
当初猫儿还不像现下这般忙,陈初便把这些图样交给了猫儿来做,好挣些外快。
图样中,有傲来胸衣、傲来丝袜、狐尾、兔耳等服装道具。
最低下一张,却是猫耳猫尾图样,大戏里没有猫妖,陈初画出这张交给猫儿时,曾坏笑着道:娘子若是穿了这身,一定可爱......
那时猫儿为了维持端庄形象,拒绝了。
现下......眼看菜花蛇来势凶猛。
猫儿拴了门,连夜做起了针线。
......你们会的,我猫儿都会,以往,人家只是不屑于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