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五,陈初带走了郭家的城防军大部,以及本就为数不多的合札亲军。
南京府防卫的主要力量,换作了田余庆等人所在的河间军以及淮北军第十六团秦胜武部。
再由李科坐镇于此,为东进淮北军建起了一处尚算稳固的大后方。
蔡婳入城后,住进了一家客栈。
随后,让人前往军统驻地向李科送了封信。
两刻钟后,便有人匆匆赶来客栈面见蔡婳。
人,来的是挺快,却不是李科本人。
蔡婳于李科有知遇、举荐之恩,因这层关系,蔡婳偶尔想从军统打听些非绝密情报,总能得偿所愿。
但这次,李科大概猜到了蔡婳想作甚,自是不敢亲自露面。
来人名叫段维忠,一见面便恭敬道:“今早王爷出征,带走了原有驻军大部,如今防区刚刚交接,李大档头同秦团长正在秘密抓捕潜伏于城内的黄龙府密谍,公务当前,李大档头无法亲来面见蔡娘娘,还请娘娘原谅则个。”
蔡婳抿了口茶,表情平淡,她自然清楚李科在忌惮什么,却也未曾动气人嘛,趋利避害是为天性。
只淡淡问了一句,“王爷此次出征,除了咱们淮北军,还从南京带了哪些人?”
“都统郭安率两镇马步军同行,上月随金帝从榆州来南京的数百合札亲军也跟着王爷离了南京。”
“哦?”
蔡婳眯了狭长媚目,脱口道:“金帝这帮亲军如此听咱的话?”
当初金帝南狩,带了两千合札亲军,从榆州来南京时,大部留在了榆州准备抵抗完颜亮。
可这次仅有的数百合札亲军也离了南京.他们是傻的么?
即便亲军统领驮满赤古已死,可中下级军官但凡有脑子,也不可能全部离开金帝、将后者留给满城汉军啊!
段维忠却道:“如今金帝整日昏沉不醒,合札亲军只得听命于太子完颜安,此次合札亲军随楚王出征的命令,正是太子亲口旨意”
“哦?你们军统好手段呀!”蔡婳赞道。
段维忠却望着地面,小心翼翼道:“太子之所以能任由我军心意调动金军,皆因柴昭容今早,王爷出征,柴昭容带着太子亲自出城相送,一举打破了金帝、太子被我军圈禁的消息,可使南京路其余州府金国旧臣安心.”
蔡婳闻言,放下茶盏,认真打量段维忠一番,忽而娇媚一笑,“段段维忠是吧,原来你是来做说客的呀?”
这口吻听不出任何恼怒之意,段维忠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以额触地,“在下不敢。李大档头以及下官对王爷、对娘娘绝无二心。但金国太子乃一无知稚童,有柴昭容在,确实利于我淮北掌控金国南京、中京两路.”
这话基本上说出了军统内部的真实想法,眼下金帝不能理事,太子便成了那个最合适的淮北传声筒。
目前淮北虽然基本上掌握金帝印绶,可自行以金帝名义颁布旨意,但总有些场合需要他们父子中的一位亲自露面才好。
就比如今日出征送行燕云等地,民族复杂,便是当地汉人也为没有多少民族认同感。
河北一战后,齐金已成事实上的敌国,而今却又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两国联手抵抗海陵王.自是有许多当地官员转不过来这个弯。
眼下又和完颜亮开战在即,来不及重新大面积任免当地官员,以免动乱。
这种情况下,太子今早能亲自送多族联军出征,就成了最好的定心丸.
而小孩子最难搞,柴昭容正是利用了近来兵荒马乱的时机,对金国太子做了一定的感情投资,让完颜安对她有了心理依赖。
齐国这才通过她掌控完颜安,用几乎为零的代价稳定了南京、中京两路。
军统的人做事,只看重对淮北有利的现实考量,自是愿意维持当下脆弱平衡。
蔡婳沉默许久,却还是幽幽道:“段维忠,你想法子将人给我带过来。”
“娘娘!”段维忠抬起头,一脸为难。
如今整个南京皇城尽数在淮北之手,他也没用‘皇城守卫森严,带不出来’的理由搪塞,只道:“娘娘,以大事为重啊!”
蔡婳却摆摆手,“放心,今日我不杀她!至少,我杀她时不牵连你们军统吃王爷挂落。去吧,你若不信我,便去找李科,将我原话说与他听”
段维忠只得退了出去,此事他不敢做主,还是要问过李科再做定夺。
他前脚一走,蔡婳便揉了揉脑门,嘱咐道:“茹儿,去抓副药来了”
申时,柴圆仪被一顶小轿接出了宫。
据来人讲,是父皇那边来了人。
有了榆州被所谓父皇手书坑过一回的经历,柴圆仪自然不敢再轻信来人,可信不信,她都得去.
如今整个皇城都尽在淮北掌控,她哪里有拒绝的权力。
这本就是她自己选的路,硬着头皮也得走下去。
不过,好歹和那齐国大王有了数晚鱼水之情,柴圆仪觉着应该无人敢害自己。
棋局凶险,身为一名想要努力翻身变作棋手的棋子,这也是她如今唯一的底气了。
申时一刻,轿子被抬进了一座小院后,院门‘吱嘎’一声闭合。
“昭容!”
轿外马上响起了黛蕊明显紧张起来的低唤,也好似在提醒。
轿内柴圆仪看不清外间情况,反正来都来了,干脆心一横,掀开轿帘走了出来。
只见,不大的院落内,分两排站了五六名健妇。
正对轿门的堂屋内,上首坐了一名一身红衣的女子,一旁的小灶上放着一支药锅,咕嘟着水汽。
柴圆仪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紧闭的院门旁,同样站了人。
刚才抬轿的轿夫已不知跑到了何处.
柴圆仪稍一思忖,迈步走了进来。
黛蕊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柴圆仪却深吸一口气,给了前者一个万事小心的眼神。
屋内外明暗光线的转换,让她一时看不清屋内红衣女子的模样,却先听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你,便是完颜亶的宠妃柴昭容?”
柴圆仪闻言,垂了眸子,先盈盈一拜,才道:“民女柴圆仪,不知堂上夫人是何方神圣?”
柴圆仪进了南京后,面对齐国人,始终自称民女。
这是既不想承认自己金国‘昭容’的身份,也不想在对方面前提及自己周国皇女的身份,以免令齐人生厌。
上首的蔡婳,先在鼻前挥了挥手,好驱散满堂浓郁药味,随后才笑眯眯道:“我呀,是来南京寻夫君的,我夫君姓陈,淮北人氏,生的俊朗不凡,极讨女儿家喜欢。柴昭容,可见过他?”
(
站在一旁搀着柴圆仪的黛蕊不由心里一沉.原来是楚王夫人来了!男子争斗,尚讲究个利益得失,但女子害人,仅仅一个‘厌恶’就够了!
眼前这情形,不正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么!
那边,小灶上熬煮的药似乎是好了,茹儿上前掀开盖子看了看,随后,将一碗浓黑药汁滤进了碗里。
柴圆仪仿佛没看见这一幕似得,只稍一犹豫,便款款跪了下来,唤道:“民女,见过王妃”
嗯,以她的视角看来,对方拥有如此强大的气场,肯定是正室大妇来着。
蔡婳嘻嘻一笑,也不否认,就那么静静在椅上坐了,再不吭声。
只等了盏茶工夫,才忽然开口道:“茹儿,药汁不烫了吧?该能入口了吧?”
茹儿用手背贴着药碗试了试温度,回道:“能入口了。”
“嗯。伺候柴昭容饮药”
“.”
一听这个,同样跪在地上的黛蕊吓的赶紧扑在了柴圆仪的身上,喊道:“求王妃放过,求王妃放过!”
一旁的健妇却不管那么多,一人上前像提溜小鸡似的将黛蕊扯开,另一人从后擒了柴圆仪的双臂,再有一人捏着柴圆仪的下巴,就要将汤药灌下去。
柴圆仪自是疯狂挣扎,但她那气力,当然比不过健妇,眼瞧汤药端近,柴圆仪心下发狠,一偏头狠狠咬在了健妇虎口之上。
健妇吃疼,叫了一声下意识撒开了手。
被反擒了双臂的柴圆仪,这才有了开口机会,忙喊道:“王妃!你想让王爷失信于天下么!”
正玩味看着眼前一幕的蔡婳,抬手阻止了另一名上前的健妇,笑道:“此话怎讲?”
柴圆仪抓紧时间道:“自榆州起,民女便竭力配合你齐国起事,这才使得完颜亶自斩臂膀驮满赤古!抵达南京后,宫内一切安排,我同样听命于齐国!如今,飞鸟未尽、狡兔未死,王妃便要藏良弓、烹走狗!王妃杀我,确实易如反掌,但此后,王爷还如何收服金国万千汉臣!”
“.”
蔡婳甚少有嘴上说不过别人的时候,此刻却反驳不来了。
可三娘子是谁?
道理论不过,咱可以不讲理嘛!
只听她道:“咦,这小嘴叭叭的真能说。不过,伱说的很有道理.”
黛蕊闻言,以为柳暗花明之时,却见那‘王妃’邪性的笑了笑,又道:“但你睡了我男人茹儿,灌药吧。”
“.”
黛蕊大愕之后,紧接大惧,即便被反擒双臂,却猛地朝地面青砖叩起了头,“王妃饶了十七姐儿吧,求王妃开恩.奴婢愿替十七姐儿饮了此毒,奴婢来喝.求王妃开恩.”
额头触地的咚咚声夹杂着黛蕊的哭喊,分外凄凉。
片刻间,不住磕头的黛蕊,额头上便是一片血肉模糊。
愿代主死,如此忠仆,确实令人动容。
像小鸡仔似被擒着双臂的柴圆仪侧头看了黛蕊一眼,往常惯于表演的眼泪,这回是真的没忍住,滚滚而下。
便是端着药汁的茹儿,上前的脚步也迟疑了起来,回头看了蔡婳一眼。
蔡婳沉默几息,忽道:“你俩哭个屁,这又不是毒药!这是避子汤!”
“.”
场间一滞。
避子汤,算是当下事后紧急避孕的手段此刻蔡婳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柴圆仪当下有用,杀不得。
但绝不可使她怀了陈家子嗣,那就真的麻烦了。
黛蕊的哭声只停了一瞬,随后哭声又起,却听她边哭边道:“王妃不必担心,十七姐儿十三岁从浣衣院挑进宫里时,便被贵妃卓陀氏、石敦氏灌了断嗣汤.她,她.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有子嗣的王妃若不信,可请女医来诊断.”
“.”
屋内气氛又是一滞。
避子汤,不过是事后紧急避孕;但那断嗣汤,却歹毒多了.据说饮了此汤后,为使药效达到最佳,还需以石杵锤击小腹,连续多日,才能彻底毁了女子的生育能力。
只听便令人不寒而栗。
这事也好理解,金国后宫自不愿出现拥有汉人血脉的子嗣。
一味断嗣汤,一劳永逸,多方便了。
蔡婳静坐片刻,忽然摆了摆手。
擒着柴圆仪和黛蕊的健妇见状松了手,黛蕊膝行两步,抱着柴圆仪便大哭起来,同时不忘朝蔡婳解释,“谢王妃世道离乱,十七姐儿飘零十几载,只能随波逐流。我主仆二人断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能平安了却残生”
而柴圆仪经过短短一瞬的情绪流露,此刻早已止住了泪水,脸上只余几道泪痕。
即使跪在地上,偏偏那腰身直挺挺的,黛蕊扒着她的肩膀,数次使力想要柴圆仪的腰板别挺那么直,以免被王妃当做是在挑衅
可此时被揭了伤疤的柴圆仪却倔的像块石头,怎也不肯弯了脊梁。
还好,蔡婳并未计较这些,短暂思忖后,却道:“柴昭容,方才你所说不错,我想杀你,易如反掌。日后你若继续哄着那太子,为我家王爷所用,我自不会要你性命!但是,若你想要挟完颜安自重,我一定取你性命。我想杀的人,谁也保不住”
蔡婳所言,并非空穴来风,至少,眼下那太子就只和柴圆仪亲近。
一旦日后柴圆仪有了别的心思,不再配合楚王,多少有些麻烦。
可直挺挺跪在地上的柴圆仪却将一缕因方才反抗而散在腮畔的青丝掖回耳后,望着蔡婳竟露出一抹笑容,“此事王妃放心,待楚王灭了金国,民女会亲手杀了那完颜安.”
“.”
这下,就连蔡婳都惊了一下,不由好奇问道:“七八岁的孩子,养在身边,你就没点感情?能下的去手?”
“呵呵.”柴圆仪又是一笑,默默南望一眼,只道:“卑贱胡种,有甚下不去手!金国六十万男女老幼,都该死!”
“.”
蔡婳不由哑然,隔了好半天,才弯起狐媚眼笑了起来,“人人都道我歹毒,但比起你,好像还差些呀”
“王妃不是我,自然不知晓民女经历过什么。”柴圆仪回答的平淡自然。
蔡婳却道:“我年少未出阁时,也被人欺负过,心中恨意至今未消”
早年间,每回说到那单宁圭,蔡婳心中便会生出一股滔天恨意,可这次.她亲口说出后,却发觉心境竟平静的犹如一片平湖。
别说是恨了,就连一点生气的感觉都没有.
以至于,最后那句‘心中恨意至今未消’结尾时变作了疑问句。
咦,老娘咋不恨了?
下方,柴圆仪似乎从蔡婳的口吻、神态间看出些许端倪,只见她垂了眸子,低声回应道:“或许,王妃是早早遇到了命中注定的救赎之人.若早年间,有人救民女脱离苦海、被世间温柔以待,兴许民女心中也无这般戾气.”
蔡婳闻言,不由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