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儿河禄笑笑,笑容有些不屑,也许是因为他的死人脸做不出更多的表情:“百晓生说你是江湖年轻一代第一人,果然不错,不过,江湖人都称你为“可惜和尚”,老夫觉得不妥。”
空心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安儿河禄,他的神情显示出他在听,认真地听。
“佛语云:脱俗。你不理凡尘事,才能有此境界,若是执念于尘世,只怕可惜也便不再可惜。”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小僧愿在这尘世度天下可度、能度之人。”话锋竟是若有所指的指向钟罄。
钟罄能猜到空心为什么在这里,不论扎巴克的行踪、还是空禅和尚的死,空心都有理由来到这里。
显然安儿河禄也知道空心的来意,所以他话锋中隐隐在暗示空心不应该为俗事所羁绊,例如空禅的死。
“你想度我?”钟罄说这句话时,真的觉得自己的手有些腻,被血沾染的腻。
“佛渡有缘人,我与沙施主在此相遇,便是有缘。”
“两年前,有个和尚跟我说过同样的话。”钟罄说的时候轻轻的抬了抬头,像是在回忆亦像是在缅怀。
“哦,不知何人所说,沙施主又是如何答的。”空心的话有些颤音。
钟罄摇摇头:“他死了。”
空心表情一僵,在他还没有说话的时候,钟罄继续道:“我杀了他。”
“为什么?”空心在克制,他本是打算来看看许家庄的少庄主,那个和扎巴克一起投栈的少年,尽管心中怀疑空禅师弟为他所杀,但也仅仅是怀疑。
可如今钟罄的话中竟透露出杀戒贪师祖的人也是他,他内心如何能平静。
空心能记得两年前,空明哭倒在少林寺大雄宝殿之内的情景:他和师祖下山游历,在京微山下遇到了一个带着狼头面具的人。
空心知道空明很怕那个人,从空明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得知。
戒贪和尚一直执掌般若堂,十五年前少林一战,达摩院、戒律院座纷纷惨死,戒贪和尚心魔突生,雪原一战大开杀戒,幸为少林掌门戒宁、戒悟五位高僧将其心障消除。
事后,戒贪佛法竟因此更进一层,为销孽障,其一直四处游历弘扬佛法。
京微山地处偏僻,所以当戒贪远远看到一个人站在路边一动不动时,就隐约猜到对方是在等自己。
一个狼头面具,一把没有剑鞘的剑映入眼帘的时候,戒贪就知道他面前的人是谁了。
诡剑,三个月前,以一柄七星剑纵横江湖数十年的罗道人在南宫家门前被一个带狼头面具的人所杀,一剑击杀。
那时间短到,园内南宫家家主赶出来之时,对方已经离开。
罗道人年轻时说过,杀他只有两个可能,一个是他没有出剑之前,一个是他出三十六剑之后,他是酒后笑着说得,没有人可以接住他的三十六剑,剑招连绵,从没有人可以接住。
也许钟罄也接不住连绵不绝的三十六剑,可罗道人却真的接不住钟罄一剑,罗道人死的时候,他手中为他赢得无数荣耀的七星剑只显露出一半剑芒。
正如他所说要杀他只可能在他出剑之前。
“戒贪?”钟罄的习惯,他总是在动手之前,问下对方的名字,但从不记住。
戒贪盯着面前的年轻人,不答反问:“施主就是诡剑?”
钟罄点点头.
“戒贪?”语气、语如出一辙,就如同上一句话的重复。
戒贪笑笑:“戒贪只是个名字而已,小施主何必要执迷于贫僧是不是戒贪。”
钟罄眼睛不经意的眨了一下:“我是杀手,不懂大道理。”
“小施主要杀戒贪?”
“是。”钟罄依然是惜字如金,可今天钟罄竟有种不知如何开口的感觉:自己想对这和尚说什么?
“世间万事,皆有因果,不知小施主所求为何?”
钟罄皱起了眉头,他不是没想过,这几年他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个问题,可从没有得到答案。
“名。”戒贪运用佛号的话,让钟罄好像回到了几年前,屯煌苦练的日子。
“终有一天我要此剑名扬天下。”自己对美雪说过的话。
“我要成为万人敬仰的英雄。”独自斩杀上百只雪狼之后,自己低沉的吼声。
而如今,自己早已不做那年幼的梦想了。
随着钟罄的神情,戒贪吟出另一个字。
“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
钟罄摇摇头,自己从没需要过那种东西。他一直很懂得满足。
“念”执念,贪嗔痴恨,具为欲念,尤为强烈。
钟罄反复思量这一个字“念。”
自己有么?也许有,也许没有,突然间钟罄觉:原来他最看不清的竟然是自己的心。
钟罄头有些疼,所以他紧了紧手中的剑,他相信手中的剑能为自己刺破天下所有阻碍。
却独独刺不开这烦恼。
抬起头的钟罄紧紧地盯着面前一脸和祥的老和尚:“你杀过人么?”
老和尚点点头,他杀过。
“杀过多少?”钟罄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想问什么,只是不自觉地问了出来。
戒贪双手合十,闭上双眼默念道:“阿弥陀佛,贫僧造过不少杀孽。”他在忏悔。
“我不喜欢杀人,却不在乎杀人。”钟罄说得很矛盾,一如他的人。
“你说上天是公平的么?和尚。”
“众生平等。”
钟罄摇摇头,轻轻地笑了起来:“我很感激自己可以长大,却从不认为众生平等,和尚你杀人,仅仅是因为你能杀人。”
钟罄将剑抬起,目光柔和从剑身抚过:“我会杀人,是靠自己苦练而来,我杀人,因我需杀,人杀我,因我艺不精。一切与天何干?”
“小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后八字,震慑人心,钟罄却有种异样的宁静感觉。
般若语,戒贪破而后立所领悟,与少林狮吼功有异曲同工之妙,却有令人顿悟之力。
戒贪希望可以将面前这少年“喝破”。
钟罄抬起头时,确实变了一个人,不同于刚才随意却透着诡异的少年。
现在的钟罄才是真正的“诡剑”,那个斩杀数名江湖一流高手的少年。
般若语,没有丝毫效果。
戒贪此时才真的理解钟罄为什么可以杀死罗道人,也终于知道为什么那日南宫家大门的四个守卫竟然没有阻拦钟罄离开:他们不敢。
对,不敢,四个武功不弱,经过杀伐的人不敢拦这个少年,仅仅是因为少年的意。
杀意,对面盯着自己,握着剑的少年,身上涌处的杀意,让自己都感觉到战栗,源自灵魂的战栗,这少年是自己生平罕见。
他是为杀而存在的男人。
感觉到自己身后小和尚的颤抖,戒贪轻叹一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这个年轻人,太危险,若不能渡,必杀之。
戒贪的死,是值得的,他在钟罄灵魂中播下了一粒种子,“得饶人处且饶人。”
这粒种子在两年后,数月前得到了成果,随着那个人死在钟罄剑下,“诡剑”也消失了。
那人的血,令种子迅成长,结下果实。
那个让戒贪产生惧念的“诡剑”消失了。
钟罄早已经不是曾经的“诡剑”。
只是不曾有人知晓。
天下有几人见识到真正的“诡剑”。
那散出,漫天诸佛都心惊不已的杀气的少年人,那使整个屯煌弥漫着杀意,百兽具惊的少年,还有人会看到你的身影么?
空心双目紧紧地盯着钟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能控制住自己的心境,他有种杀戮的冲动。
那个从小对自己阐述佛法的师叔祖就是被面前这个男子所杀。
钟罄没有回答空心问他的话,却是突然说道:“你的师弟也是被我所杀。”
望着钟罄背影的安儿河禄眼底有丝精忙闪过:他打算做什么?
他打算暴露出自己“诡剑”的身份?
空心因为钟罄说出的话一怔,他没有想到钟罄会这么爽快地承认,空禅师弟是被他所杀。
他们是在花家大宅的门外,这里有不少江湖人注意到他们,钟罄此时说出自己是“诡剑”,无异于找死,空心有些想不明白,所以他没有任何动作。
钟罄没有理会怔在那里的空心,自顾自得向宅院内走去,就在他的身体与空心擦肩而过的瞬间,空心出手了。
十二擒龙手,少林戒律院专研,共三十六式,戒律院弟子均可学习。
单这一抓,在场诸人都有些明白,为什么百晓生会称空心为年轻一代第一高手。
虚虚实实的幻龙式在空心的掌下,竟然让人产生一种满眼具是手影的错觉,由于空心和钟罄的距离实在太近,他出手也实在太快,所以钟罄已来不及拔剑。
钟罄的剑有些长,这么近的距离他根本无法将剑从剑鞘中拔出。
所以钟罄没有去拔剑,他甚至连动都没有动。
掌影幻去,大多人才看见空心并没攻向钟罄,只是将他手中剑拔了出来,很显然,空心失望了。
通体玉白、没有开封的一把剑,不是空明师弟形容的那把剑,那把杀死师叔祖的剑。
钟罄这时才转过头,看向空心,他没有说话,将自己的剑从空心手中抽回,只是在离去的时候才有若有若无的声音传进空心的耳中:“我就是诡剑。”
空心看着钟罄离去的背影,心里除了愤恨,更多的是不解。
他为什么要说出自己的身份。为什么独独的告诉自己?
空心想杀了钟罄,他真的想杀了钟罄。
可他不能,因为现在钟罄是许家庄的少庄主。
虽然钟罄亲口承认他就是诡剑,可也只是他自己听见,他要如何让人相信许家庄的少庄主就是诡剑?
刚才他本打算将钟罄的剑夺过来,可他得来的却不是那把“诡剑”。
还有,许家庄收留了扎巴克,还莫名其妙的有一个是诡剑的少庄主,这一切的一切在空心脑海里形成了一个问号。
空心忘了,他忘了他来见钟罄的目的。
他的脑海现在只有“诡剑”。
“不简单。”安儿河禄依然是坐在屋子里的一角。
许恨转动着手里的茶杯,不经意的问道:“你说,他为什么要告诉空心,他是诡剑呢?”
“他想让少林注意我们?”许归轻轻说道,语气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想不出,那少年为什么要这么做??。
许恨摇摇头:“没必要,宁散人这几年对我们调查越来越多,我们这次接到巴克,少林既然知道巴克的身份,那只怕我们在中原的身份也隐藏不了多久,而且我们找到少主,一定不会久留中原,那少年不会想不到,他不必多此一举。”
许恨的话里少有的有些赞赏,对钟罄的赞赏。
“甚至可以说,我们的身份越早的泄漏,少主越要跟我们走,到了那种地步,我们只有掠走少主,这些他也应该会想到。”虽然那不是自己想看到的,但少主的态度,这也是不得已的办法。
讨论的种种,竟然都是显示出,钟罄不应该是为了泄漏许家庄的秘密而告诉空心那些话的。
那他是为什么?
就在这时,安儿河禄笑了起来,虽然那张死板的面孔,让你看不出他在笑,可他的却在笑,而且很开心。
“我们考虑得太多,他还真是一个奇怪的少年,他这么做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好消息。”
在许恨等人不解的眼神中,安儿河禄继续道:“他做的这些只是为了一个女人。”
“马灵儿?”扎巴克没有想出原因,他却是第一个因为条件反射说出这个名字的人。
安儿河禄点点头:“空心,既然怀疑追杀巴克的几个小和尚是被钟罄所杀,那他一定也会打听到,那日还有一个女子也在,联想到水榭亭台马灵儿的表现,想要猜出那个女子是谁,并不难,也许,那小和尚也早已怀疑马灵儿杀了他师弟了。”
“你的意思是,钟罄故意泄漏出自己的身份仅仅只是想要吸引空心的注意力,不让马灵儿受到牵连?”许恨的话刚说完扎巴克就接口道:“可是,水榭亭台,廖姑娘的表现,如何能撇的清关系,那小和尚早晚会想到。”
安儿河禄道:“就算想到又如何,人是钟罄杀得,我们异域的身份与钟罄绑在一起,只要星宿丁春秋说,她的弟子一时被钟罄欺骗,又有谁会在乎那是不是真的。”
许恨皱皱眉:“你的意思,钟罄还是想让我们的身份暴露出来?”
“是,但这对我们是好消息,我猜,他已经打算同我们去羌国了。”
“哦。”许恨有些笑容了,虽然安儿河禄早就在私下和他说过要借这次比武招亲,让钟罄死于意外,那样少主就不会因为这个抵触自己,从而带少主回到羌国。
那毕竟是下册,少主对他的态度太关心。
如果钟罄真的打算和自己会羌国,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包括安儿河禄在内,他们都认为钟罄真的打算和他们回羌国。
只是望着窗外的扎巴克轻声地问自己:“他真的舍得放下让他这样维护的马灵儿么?”
一只鹄雁伫立枝头,出低吟的叫声,好像在呼唤远处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