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明轻轻摩挲着那块兽皮,却不展开,只将其珍惜地捏在掌心,好像话源都从这兽皮上来,她轻声道:
“我从未来过乌朔州,也从没想过要深入魔窟寻人。我这二十年过得平平稳稳安安生生,几乎没离开过上清山。师祖待我极好,从不用为琐事犯愁劳神。
“如无意外,我会如师祖所愿,关着门按部就班地修炼、晋级,一辈子顺顺利利又清清静静,从上清山的精英弟子成长为一峰长老。”
景明语气平静,娓娓道来,似是跟她信任之人略述平生。
那人喉咙里“咕”了一声,亦平静笑道:
“姑娘真是福气!这样安稳的生涯,是多少修道之人打生打死都求不来的呢!”
景明垂眸看了看掌心,接着缓缓道来:
“是啊,大家都觉得大茂峰的景明是最有福气的。还在襁褓之时,就有元婴祖师为我规划好了一切。才十岁出头,就成了精英弟子。别的同门为求一个好师父争破头,我是真君亲自教授。他们几个人挤一个洞府,我却能独享一座万顷碧。
“据说,我能有这样的福气,是我爹娘拿命换来的。我爹为宗门办事就没回来,大概是殉职了。他出事之前托人将我交给了师祖,求他护我一生顺遂。”
“一生顺遂……”那人的声音有些怅然,“真好啊!不求多高的成就,只望平安喜乐,这是父母能给孩子最好的祝福罢!”
他忽地又一笑:
“你爹真疼你。可惜我无儿无女,我若有你这么好的女儿,我也希望她一生顺遂。”
景明悠悠叹了一声,道:
“我以为,我这一生也就是这样过了。只是心里有时总空空荡荡的,似是无根的浮萍。独处时,我还会伤心,我从没感受过被亲人怀抱的滋味。不知道我被交给师祖之前,我爹娘是不是总抱着我。可惜,我一点也记不清啦!
“可能别人要说我矫情,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所以,我想我爹娘也不敢说。师祖疼我,我不能不懂事。同门敬我,我更要优雅持重。我这趟出来,也没敢让师祖知道,回去后,还不知道怎么向他老人家说呢!”
听得她语气满是遗憾失落,幼蕖心里也忍不住微微酸了起来,自己比景明师姐幸福多啦!自己虽然同样没有父母缘,可从不乏亲人关爱,心里满满的都是温暖。
景明虽然是人人羡慕的精英弟子、元婴祖师最器重的徒孙,可是她竟没享受过亲人关爱,真是可怜。
万顷碧,关住了满山谷的寂寞孤清,关不住的是女儿对父母的遥想啊!
更可怜的是,这遥想几乎是无望无果的。
幼蕖听得满腹辛酸,可景明面前那人却听笑了起来:
“小姑娘,你到底年纪轻,才有功夫悲秋伤春。等你在世事里爬模滚打几圈回来,就知道什么是真福气了。”
“真福气吗?我听到我同门江燕儿被她家人责骂之时,倒觉得,话虽然难听,可有父母管着,这才是一种福气呢!”
景明这些话大概在心里存了很久了,平日也没地方说去。此刻对着一个没见过面的丑面人,竟然说了许多话。
那人咧着破裂干枯的嘴唇,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跟我说这些有啥用?我早忘了父母模样,也没有妻子儿女,没人记挂我,我心里也没存过任何人。活着就行。姑娘,你说的这福气,我是不懂啊!”
景明一笑:
“我也以为没人记挂我呢!结果,有天,送到万顷碧的兽皮里藏了一封信,信上说我还有家人在世!”
那人虽然脸上被毁得看不出本来相貌,可此言一出,也看得出脸上肌肉猛烈一抖,他干笑一声,道:
“姑娘,你话太多了。快走罢!别等人来了,你想走也走不了啦!”
景明一抖手中兽皮:
“前辈,你知道这信上写了什么吗?”
那人摇头:“与我何干?我不想知道。”
景明坚持要与这人继续聊这个话题:“我读给你听。”
那人一翻白眼,冷声喝道:
“请滚开罢!你这小姑娘,青春正好,花样的年纪,偏要在我这一把残骨面前卖弄你有好前途有家人惦记!”
景明不理他,慢条斯理地张开那张兽皮,缓缓念道:
“卓荦下院,尔父尚存。
亥观藏身,惠东其人。”
她一字一句念来,一双眼睛紧盯着面前那人,不错过他脸上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
幼蕖心头恍然:景明师姐所寻的那“惠东”,果然是她的生父!而且,极有可能就是面前这人!
只是不知,为何上清山的洞慧真人要藏身在亥观寺,又为何多年来不与亲女相认?
那人却是听笑了起来:
“姑娘,原来这信就这样撩拨你的啊!这也能信?也罢,既然这惠东似乎与你大有渊源。你一片孝心,不远万里来寻亲父,在下佩服!等我脱了困啊,回头一定帮你好生打听打听。”
景明摇摇头:
“不劳烦尊驾啦!”
她一捏法诀,掌心微光闪烁,一只由无数光点组成的纤手冉冉升起。
“我这捕灵手,乃无纸成符,据说我爹从前也很擅长。”
那人并不说话,看着那捕灵手,脸上的表情似哭又似笑,待景明又说出两句话来,他当即面色大变!
幼蕖正惊叹于景明的无纸成符之术施得如此精妙,就听这位景师姐悠悠又道:
“那信上其实还有两句话:捕灵血染,可辨亲缘!”
不待说完,景明已经咬破中指,一滴精血当即飞出,融入半空里那只光点幻化的捕灵手!
捕灵手立刻变作淡红之色,在空中转了半个圈,似是在寻找什么。
那人本来坐得稳如磐石,可此刻竟然惊惶万分,奋力后仰,试图离那捕灵手更远一点。
可他后颈处同样被楔入了一根锁魂钉,行动哪有那般自由?
捕灵手转过圈后,认准了他那个方向,“咻”地飞下。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血光隐隐的捕灵手没入自己额头,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