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情这东西,最珍贵的雪中送炭,而不要锦上添花;与人相处,最好是识人于微末之中,而不是百般交结于对方腾身青云之上,后者基本是水中捞月。
但很多人往往热衷于后者,只有到了万事休的时候才发现,那不过是一场空。为什么?因为这世界谁都不是傻子,每个人的心理都有一杆秤。
就以此事而论,他跟练达宁都是知府,凤阳府的地位并不比苏州府差,苏州是大府,永乐年间曾经出过二品的知府,与布政使平级,为天下冠,苏州和杭 州两府平级,是全国主要产粮区,素有苏杭熟天下足的说法。
但凤阳也不差,原本是和应天府、顺天府同级别的,后来虽降了一格,依然是天下第一级别的大府,他跟练达宁的官阶不分仲伯。
况且这事,他如果装着视而不见,对方也说不出什么来,但给了面子,这就是投之以桃,对方就会明白,也会领情,以后会报之以李。这就是古代官场无需言明的潜规则。
他对自己很满意,这一注如果押对了,自己的仕途就会终生受益。
“老爷,这人都放了,妾身们跟您说的事是不是早就忘了,您到底还办不办啊?”
老爷回去之后,见五位妻妾已经屋里等候他了,看来又是一次联合行动。
“办,当然办,我已经请他明天中午来赴咱们的家宴。”知府大人还真是左右逢源。
“这还差不多,其实啊,妾身们也都是为老爷您着想啊。”
是啊,香火万代,作为人,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吗?知府大人心里感慨着。
“不过,明天要看你们的本事了,我有这朝服在身,诸事不便。我可只能装着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啊。”事情还没有办,知府大人已经使出了一招金蝉脱壳。
五位妻妾虽然感到老爷的话不对头,却也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回大太太屋里商量去了。
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况且坐上轿子来到凤阳府衙门,先在内衙角门投进一个门生帖子,不多时,一个书吏跑出来,告诉他老爷正在二堂和师爷对账呢。
况且看见衙门前有许多人,才知道这是收粮的大忙季节,农民们正在为国家完粮纳税。
“老公祖忙于公务,我就不打搅了,改日再来。”况且说道。
“使不得使不得,老爷再三嘱咐过,让公子到内衙稍等。”
况且只好随那书吏进去,边走边看,衙门里自是比外面清静了许多,在里面溜达溜达也不差。
因时间还早,况且索性想参观一下府衙,书吏就充当了导游。
况且只知道大堂是审一般案件的,二堂则是审那些具有**性的案件,主要是涉及到一些女眷的案件,这类案件一般都不公开审理。
衙门况且不是第一次进,那次在苏州,他曾经去苏州知府衙门拜见练达宁,却没能好好看看。
按照规矩,主人若不邀请,衙门里外人是不宜乱跑的,但有书吏引见,倒是无妨,书吏很清楚哪里可以看,哪里不便留。
况且走着看着,却是吃了一惊,这衙门占地真是不小,大堂二堂之后就是办公区,有几栋房子是各房师爷的,还有书吏,衙役、捕快班房,另一侧还驻扎着一小队府兵,负责衙门里的安全。
远远的还能看到官府的银库、粮库、仓库等,各有府兵衙役把守,伙房、住所、供水系统,专门的马厩等等,一应俱全,井然有序,全套人马不会少于500人,俨然一个独立于闹市之中的小城。
明朝各府县也都有小型军队,类似于后世的民兵或武警,他们不出境作战,只是负责本地区安全,王阳明敉平宁王叛乱,就是临时征调几个府县的府兵,居然得以成功,当时捷报传至京师时,连各大学士、尚书们都不相信,说他谎报军功,就是因为这些府县兵战斗力很低,跟宁王的虎狼之师根本没法比。
由此却也可以证明王阳明军事水平之高,就像韩信一样,用一群临时组成的市井之徒打败了训练精良作战勇猛的齐国精锐之师。
郭子仪、王阳明、曾国藩是唐、明、清三朝具有再造之功的人物,若单论军事水平之高,还真得属王阳明。可以说,王阳明的军事水平达到了军事家的境界,这跟他心学达到至高境界不无关系,一通百通乃人生最高境界。
再向里面,才是内衙,那里是知府一家的生活区。
这不是微缩版的皇城吗?况且脑中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想想也是,各级府衙自然是皇城的微缩版,这个一点也不奇怪。
只是这里的建筑不如皇城那样多,规格自然也降了许多,但处处皆有皇城的影子。
凤阳府原是作为中都府的衙门,建造时规格和应天府、顺天府是一样的,实际规模比苏州知府衙门还要宏大。
各府的衙门之所以不惜工本,实则还有另一个功能,就是皇上巡查天下时,可以作为皇上的临时宫殿,皇上虽以四海为家,毕竟也不能任何地方都造一个离宫,秦始皇也没敢这么干。武宗皇上喜欢四处游玩,所到之处,就是在各府衙门驻跸。
正游览着,却见正堂后门里走出一群人来,簇拥着一个穿四品官府的人,不是凤阳知府又是哪个。
况且急忙上前见礼,人在凤阳境内,知府就是父母官,那是既算得高大上又可以亲切无比的角色。
知府大人满脸春色,笑道:“无须多礼,倒是劳你久等,虽然都是些杂务,但事关百姓生计就是大事,不得不忙啊。”
况且再次施礼道:“老公祖为民操心,还记挂门生,真是有愧。”
知府大人正色道:“咦,我是听说你订婚了,所以专门关照请你携家眷一同前来,怎么你只身而来?难道他们忘了邀请?”
经知府大人这一提醒,况且忽然想起出发前,萧妮儿与左羚为带谁去赴宴相互吃醋的事,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知府大人不明所以,狐疑地望着况且。他也只是听说,身边的一个衙役与左家比较熟识,告诉他,这个小神医好像与左家小姐订婚了。知府大人心想,看样子他还是个小情种呢,要不怎么敢惹那个风情万种的左小姐?
“老公祖,实不相瞒,门生目前还是单身。所谓订婚不过是传闻,没有的事,就像别人说我是妖人一样,不过这是善意的编造。”
于是,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内衙厅堂,几个家人上前迎接。
知府随口问了况且一些治学上的问题,听说他喜欢古文历史,就感慨道:“若不为科举,谁天天苦练八股文,那就是块敲门砖,本府当年八股也做得好,现在早忘光了。你小小年纪,倒是志向高远啊。”
“哪里,门生只是喜欢舞文弄墨,胸无大志,更不喜欢做官。”况且说道,想想不对,又补充到,“做官是门大学问,比做学问更难,我是没有那个才智的。”
“不喜欢做官,才是真正的志向高远嘛,不像我等俗人在这宦海中浮沉。”
“老公祖是为国为民尽瘁,为皇上分忧,岂是门生这等凡夫俗子可敢望一二。”况且也是马屁大拍,毕竟这位大人真是帮了他的大忙,若是相反,他此刻也有可能身陷囹圄。
知府呵呵笑了,倒是喜欢这个少年才俊的言辞,句句都挠到他的痒处了,很是受用。
安排况且入座,知府先告了罪,去里面换了便衣,官靴、乌纱的也都去掉,这才轻松走出来陪况且喝茶。
“听说练年兄就要高升了,你是他的得意门生,将来会跟着沾光的。”知府试探的问道。
“是有这说法,苏州南京都传遍了,门生只是跟练大人学习圣贤道理,收获颇丰,已是不胜感激。至于提携奖掖,门生不敢多想,悉听练大人安排。”
况且被练达宁收入门墙,其实真还没得到什么好处,在学问上也从没经过指点。当然,他进入练达宁的门墙时间还短,也未入仕途,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知府听罢暗暗点头,此事果真不假,看来自己这一宝是押对了。
当下对况且更是亲热,宛若他是自己的得意门生一样。又打听了练达宁的一些情况,况且也尽其所知一一对答,尤其是练达宁和陈慕沙抢自己当弟子一事也渲染一遍。表面上看,他是夸赞两位老师爱才如命,听到知府耳朵里却不一样了。
“如此说,你还是陈老的弟子?”
“嗯,门生只是跟老师学习理学,老师的学问只怕我今生也是学不完的。”
知府看着况且,一日不见也得刮目相看啊,真想不到他是陈慕沙的弟子,人家再不济也是一派宗师,桃李满天下,皇上也挂念的人物,远非他们这些官员可比。
况且要的就是这效果,他在凤阳孤身一人,外面不知多少人想对付自己呢,先在凤阳知府这棵大树下乘凉也好。
“陈老起居如何?”知府问道,这就是问陈慕沙身体状况的意思。
况且就把陈慕沙的日常生活说了很多,这些他的确熟悉,而且没一句话是瞎掰的。听得知府也是兴趣浓浓,他虽不学理学,但对这种理学宗师还是非常敬重,望之如北斗泰山。